劉汀作品選

世間萬物， 我只對人類過敏

這些年南來北往

去了許多地方

見過天王菩薩、 奇山怪水

也遇到過刁民和良人

但這一切， 從未讓我驚奇

因為所有的贊嘆和敘述

都能在日常里找到根由

要了解神性， 就瞅瞅女兒

和身邊的安靜行走的人們

想找惡魔， 就反觀自己

那空洞虛無， 比深淵還要深

年歲至此， 我越來越確認

在被觀賞的風景眼中

人不過是它們的一個亂夢

我更加確認的是

世間萬物各有其命， 而我

只對人類過敏

雨后街頭

夕陽那么好

剛下過雨的烏云

那么好

水坑里樹的倒影那么好

一個騎在父親肩膀上

手舞足蹈的孩子

那么好

紅綠燈里的小人兒

也停下腳步

看著黃昏的路口

夏天離去

全部的水都已落下

馬路干干凈凈

誰都應該去走一走

牡丹園夜歸人

我在此處住了四個年頭

路口的紅綠燈， 也已壞掉四次

走在每年春季都要挖開的街道上

我想起前天， 女醫生淡漠地說：

戒酒， 運動， 控制體重， 最關鍵的是

盡可能讓自己快樂， 假裝的也行

這意味著， 我身體的一部分仍然年輕

只要拼命勞作， 就一定付得起藥費

我熟悉這里的每家飯館

甚至暗暗統計過， 天橋下

戴紅袖章的老人有幾個廣場舞伴

馬路對面的小月河， 曾遭受一次污染

死魚將腹部袒露給天空， 每隔幾分鐘

地下就有一趟滿載肉體的列車呼嘯而過

我們倒滿酒杯， 敬這轟隆隆的顫抖

敬被風雪掠奪的枝條和熱淚

許多次， 我深夜醉醺醺歸來

牡丹園已被酒鬼的嘔吐聲填滿

寂靜的塵埃和花粉， 找到了宿主

樹木也等到了， 屬于自己的失意人

在哪里做夢， 就等于在哪里

把一部分自己長埋。 多情的牡丹園啊

我有過三次大醉， 三次天旋地轉

還有三次， 遇到同一只金黃的老虎

“猛獸的溫柔， 最貼合夏夜暖風”

彼此致意了孤獨和驕傲之后

它搖著尾巴， 放棄尖叫的人群

我仍將繼續在這里生活， 仍將

繼續坐在凌晨的馬路邊干嘔

誰也無法把夜色請進酒館一起干杯

長大了就是長大了， 再無鬼怪入夢

喝醉的借口也會越來越少， 幸好

永遠有孩子在樹蔭下聚沙成塔

一場暴雨將世界恢復如初

我急需一場痛哭

沒什么具體原因

只是對生活提不起興趣

只是對世道無話可說

只是想把心底的淤血

用眼淚流出來

為了蓄滿這無由的洪水

我曾問道上帝， 上帝說：

愛是恒久忍耐， 哭也是

忍耐之后呢? 他無能為力

我也曾求解惑于佛陀

佛低眉順目， 不發一言

最終， 我還是縮回

這日漸任性的肉身

說到底， 我急需的不過是

找到平靜入睡的借口而能醒著

是腳戴重鐐行走一生

卻留下輕盈的痕跡

窗

在我的左側， 十二樓， 一扇又寬又長的窗

它外面有青草、 卡車、 玩滑輪的姑娘

我伸出手去， 窗

一直都這么明亮

正面對著它， 用簾子遮住它， 背過身忘掉它

窗敲敲玻璃， 羞怯地喊我的名字

我忍住好奇和善良， 不為所動

啊， 萬物都深深地知道， 自尊

會使窗沉默， 安心地把世界隔開

等最后的光也隱匿了， 我親吻著

窗， 它身體里， 同我一樣， 是無盡的黑色

喂 海

黃昏的北戴河海灘

海和天， 都是暗藍色的

女兒抓起一把把沙子

投進涌來的海水中

她說， 大海漲潮

是因為太餓了

她要用沙子， 喂飽它

我身體里， 至少藏著十個大海

時刻有潮起潮落

但只要一個女兒

就能不被它們淹沒

在虎林園

在東北虎林園

司機不斷推銷死亡

一只雞八十

一只羊一千二

還有套餐組合

車外撕咬的老虎

哪里知道

它們每天吃的

不過是游客

血淋淋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