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雨作品選

飛來峰

亂石似嵯峨人世。 我與塵世中的事物

從來都隔著， 太陽和星辰的距離

謎語般的荒草， 從一座山峰

鋪向另一座山峰

飛來峰在人間碰腫的額頭

飛入山中， 便成了孤懸的巉巖

下面是絕壁九千九百九十九丈， 世道人心

早失足跌成了碎片

背風處的緩坡， 有意消解

世事的陡峭， 坐在緩坡上點一根煙

便可與陽光促膝傾談， 與草木

面面相覷。 身后的山洞要開口說話

倒灌的山風， 又讓它失語

在飛來峰， 我舉目無親

唯有峰頂孤絕的尖塔， 遠遠望去

看似我的親人

雨打秋荷

敗象已現， 水面上鋪滿了

生活的殘葉。 雨打秋荷

所有的聲音， 都在這急驟的雨點上了

世界盡管喧嘩， 而從未有過的

安謐， 正在狹小的空間蔓延、 擴散

猶如一張揉成團的紙， 在水中

慢慢變軟， 吸飽生活的水分

舒展， 直到完全打開

新采的茶， 陽光的味道， 雷電的味道

風沙的味道， 雨水的味道， 集于一身

此刻正斂起香氣的鋒芒

漸漸， 潛入壺底

玫瑰向夜晚開放

玫瑰向夜晚開放， 相當于

一場革命， 從地上轉入地下

在體內張燈結彩， 毛孔吹出嗩吶聲

五月的玫瑰， 香氣有毒

從花瓣中躥出的獸， 把血管

奔突成江河

防洪堤不斷被筑高， 加固。

體內有撕咬的聲音。 江河快要決堤

水中的火焰， 吞沒凌亂的水草

水草不可渡， 岸在夜幕下

越走越遙遠

我總是獨自一個人愛上了沉默

如果一樹的蟬鳴等于一個白天

一片草地的蟲吟等于一個夜晚

那么， 需要多少鼓腹而鳴和竊竊私語

才能堆積出這個躁動的夏天

所有能夠發聲的事物， 都在拼盡氣力

向高處而鳴， 要讓天空

聽見它的聲音。 不能發聲的樹葉

也振動翅膀， 讓滿腹的濃綠

破開聲音， 加入喧叫的隊伍

功利主義的叫聲

把整個夏天的每一處罅隙填滿

鼓噪的聲浪之中， 我總是獨自一個人

愛上了沉默， 在白天苦思， 在夜晚

冥想， 把自己泡在一杯

清淡的茶里， 慢慢變軟

我住進一片綠色的葉子里

佛說， 潛修千年， 低下頭， 我便可以

住進一片綠色的葉子里。 我在綠葉里

避光， 避世， 愛萬物。 在一片綠葉里

先于大地親撫雨滴， 先于花朵

聽見風聲。 必須是一片綠葉， 我才可以

用一滴綠傾聽天地： 有鳥聲可以啁啾

有蟲吟可以低鳴， 有露滴的喘息

可以晶瑩剔透……

——這些天地間最暖最親的聲音

必須是一片綠葉， 我才可以用一滴綠

遮掩自己的心慌， 觀照自己的淺薄

至于我住在哪一片綠葉里， 我不告訴你

讓你想起我的時候， 就去愛撫

全世界的葉子

越是低處的事物越奮力鼓叫

一場大雨剛過， 每一片葉子

都學會了鳴叫， 爭先鳴叫的

還有其他低處的事物——

螞蟻的鳴叫， 用它的觸角互相傳遞

瓢蟲的鳴叫， 僅高于翅膀下面的灌木叢

青蛙的鳴叫， 懷著小于井口的夢想

蝸牛的鳴叫， 低于草根下的爬行……

越是低處的事物越奮力鼓叫， 向陽光

索要更多的溫暖， 向天空

索求更遼闊的自由。 它們的鳴叫

在低處扎根， 向高處傳播

高一聲低一聲， 拼湊出這個夏天的不安

而耗去一個春天又一個春天

爬上絕壁的草， 在高處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