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蕾
馬上就是陰歷十月一了。十月一,送寒衣。塞北的鄉下有十月一給死去的親人寄寒衣的風俗。款冬想著該回去看看了。
最近幾年,回村的路修寬了,但交通狀況并沒改變多少,村里還是沒有和外面通車。想出村,只有私人的一輛舊面包車,時間不定,十幾個人湊著坐滿車時發車,二十五元一位。款冬是坐著劉其的車回去的,蜿蜒的盤山路,繞來繞去的。款冬的心思也跟著繞來繞去的,像那些盤旋在山頂的云。
寒山是一個藏在大山腹中的小村子,沒有修路前只有驢車,當年款冬的母親就是坐著驢車嫁入寒山的。村里幾乎沒多少可以耕種的土地,靠天吃飯,人們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有本事有力氣的年輕人都出去了,剩下些戀舊的老人還守著老屋。村里現在只有十幾戶人家,這里面包括款冬家。
劉其把車子停在離自家院子不遠的空地,再往前沒路了。他們是大學同學,也是一個村子長大的。款冬一打開車門,冷風便馬上從衣口灌了進來,又從脖子處蔓延到了全身。款冬哆嗦了一下,在北京街頭現在還是穿裙子的季節。她縮了縮脖子,又往緊裹了裹衣服。寒山的十月已經很冷了,零下三四度的樣子,遠遠的山頂上戴了白色的雪帽子,像個調皮的孩子。款冬想到高中地理上學的“溫帶大陸性氣候,冬季漫長寒冷,夏季炎熱干燥,晝夜溫差大,降水少,主要集中在夏季”。高考過去那么久了,這些題型她還清晰地記得。款冬不經意間笑了一下,嘴角滑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款冬抬頭看了看路邊光禿禿的樹,眼神迷離了一下,然后又低下了頭,右腳靈巧地轉動著那塊石頭,就像足球隊員帶球過場。爺爺說過,她是巧姑娘,心靈手巧的她二歲就會自己剪指甲。
款冬轉得正起勁,突然腦袋被打了一下,抬頭便看到了劉其那張湊過來的笑臉。款冬笑了一下,說:“拿走你那張大臉!”
劉其輕哼了一聲,站直了,說:“又想啥呢?”
款冬愣了一下,說:“葉子青了,黃了,落了,一年就過去了。人呢也是這樣,青了,黃了,老了,一年又一年,一輩子也就活過去了。不知哪年哪時,樹還在,人卻沒了。”
劉其不自覺地重復了一句:“樹還在,人沒了。”然后搖了搖頭,和款冬說,“走吧!書念多了真的不好,人也變呆了。”
一條穿村而過的河水把村里分成東西兩岸,岸的兩邊立著一些老房子。這些房子很久沒有人住了,院子里的草躥得老高。沿著河渠沒走幾步便遇上了梅姨,梅姨看著款冬和劉其樂呵呵地說:“喲,今年倆個大學生一起回來了!”
款冬說:“是呢,送寒衣呢,該回來啦。”劉其問了一句:“梅姨這是到哪去呀?”
梅姨說:“俺新包了一條大溝,在溝里辦了個豬場,離咱們村不遠,俺去看看俺的豬去,豬是山養豬,豬肉行情好,能賣個好價錢。俺還養了二百來只雞,也是散養的,那雞仔每天山上跑的,也不喂飼料,就在山上刨吃的,那雞肉肯定好吃!肯定健康!”
梅姨看了看款冬和劉其,輕輕嘆了口氣,又說:“你們也知道,咱們村能種的地少,沒有經濟來源,只能搞點別的副業,想當年咱們村里人……,唉,沒辦法,人總得想法活呀,咱們村的人也吃了大虧。唉,不提了,盡說這些過去的傷心事。”
款冬的頭發被風吹亂了,她順手扎了個馬尾。梅姨說:“你們快回去吧,這外面風硬,屋里暖和,我也得趕緊走啦!有頭母豬要生仔,就在這一二天。”
款冬說:“知道啦,您慢點走!”
梅姨走了幾步,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了一下,回過頭說:“趕明我殺只雞給你奶奶送過來,山里養的走地雞,好吃咧!”
款冬說:“不麻煩您哩,這養雞賺錢也不容易。”
梅姨瞪了一眼,又笑了笑,說:“給你們吃你們就吃,你們是從咱村里走出去的大學生,有出息了,村里的人臉上有光,都高興!”
劉其拉了拉款冬說:“謝謝姨嘞!”
梅姨滿意地笑了,回過頭走遠了。
款冬看著遠處的山,山上有霧氣慢慢升起,朦朦朧朧的,遠遠看去,似乎住在世外仙境里。寒山村太小了,小得都快被外面遺忘了。寒山村的人真把自己當成了不問世事的神仙,無拘無束,想干什么干什么。又一陣冷風吹來,浸入骨頭的寒意。
劉其一把攬過款冬,說,快回家里暖和暖和吧。
院子里還是老樣子,西邊是菜園,東邊有一顆杏樹。菜園子被秋風收割得干干凈凈,那棵杏樹也脫光了衣服,一陣風吹過,殘留的幾片葉子嘩啦啦地唱。有一片葉子隨風飄下,伏在他們腳邊旋轉不肯離開。款冬眼一下濕了,是不是爺爺知道她回來,來迎接他們。聽說人死了是有靈魂的,這片葉子就是爺爺送來的小禮物吧。杏樹是當年爺爺種下的,也有些年齡了。杏是青杏,山里的無霜期太短,杏子等不及紅臉就被風吹了下來。奶奶把院里的青杏撿起來揉上白糖做成杏干,密封在玻璃罐里等款冬他們回來吃。
家里很暖和,灶火生得旺旺的,炕頭熱熱的。奶奶盤腿坐在炕頭上,家里熱熱鬧鬧的。看見款冬和劉其進來,家里人都笑著說“回來啦,回來啦,今年兩個大學生都回來啦!”奶奶更是開心地說:“快上炕坐著來!”
劉其聽話地脫鞋上了炕,款冬懶得脫鞋,就斜坐在炕邊上。一家人說說笑笑,問著北京的天氣,北京的天安門,北京人早上吃什么?在他們眼里北京的一切都是新鮮的。突然奶奶說了句:“咱們家幾年前這幾天可是最難受的幾天。”家里一下子沉默了,幾秒的安靜過后快嘴快舌的二嬸看著劉其問,款冬,這是處對象了吧?款冬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要抓緊在北京城里找一個,下手遲了,那些好男孩讓人家挑走了。二嬸說著順手還摸了一下款冬的臉蛋。眾人都笑,你以為菜園里挑甜瓜呢。二嬸笑得更大聲了,話糙理不糙,挑瓜和挑人可是一樣的理兒,先進園子的肯定有好瓜吃。不知是誰插一句,也許挑個生瓜蛋子……款冬一下子眼睛紅了,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眼鏡框,趕緊擦了一下眼角冒出的淚珠。爺爺要是知道他的小孫女談男朋友了,一定會高興地喝二兩小酒,喝得高興了還會唱幾句戲。
三年前爺爺去世了,正巧就在鬼節這天。款冬是憎恨這一天的,鬼節鬼門敞開,四外游蕩的孤魂野鬼帶走了款冬最親愛的爺爺。那是款冬第一次面對死亡,眼睜睜地看著最愛自己的親人離開,卻沒有一點辦法。款冬當時摸著爺爺的手,哭著喊,爺爺,爺爺。可爺爺再也不能坐起來對著她笑。款冬坐在炕邊發著呆,想著從前的事。
款冬是爺爺奶奶帶大的,母親在村里當代課老師,沒有時間管她和哥哥。小時候款冬總是跟在爺爺身邊去山上鋤莜麥,去林子里摘菌子。有時爺爺也悄悄帶她去學校看她母親給學生上課。回來,爺爺再把那些字教給款冬。款冬二歲已經可以認二百多字。爺爺說,款冬聰明,簡直是吃字呢,將來肯定是寒山的女秀才。
爺爺最喜歡讀書人。小學三年級過年的時候,爺爺進城辦年貨給款冬和二哥一人買了一個日記本,買了一根筆,當過年禮物。爺爺給款冬的小本首頁上用繁體字寫著:“爺爺贈款冬,莫說女兒不如男,女中將軍花木蘭,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字是用黑色鋼筆寫的,一筆一畫都那么蒼勁有力。
爺爺算是個文化人,還是村里的大夫。會針灸會打針輸液,毛筆字寫得也好。“款冬”這名字就是爺爺起的。款冬生在冬天。小時候她想著自己生在冬天,所以叫款冬。每次給玩伴們介紹自己的時候,款冬總是說,因為我生在冬天,所以叫款冬。玩伴們都覺得很有道理,并且覺著用“因為所以”這樣的句子說話聽起來深奧。直到有一次,正好下雪,款冬又給新玩伴介紹自己的時候,劉其正好路過,劉其邪惡地笑了一笑,然后說“因為你生在冬天,所以你應該叫臘梅”。臘梅是多土氣的一個名字,小玩伴聽完馬上笑出了聲,款冬瞪了劉其一眼,狠狠地跺了下地,快速彎腰從地上抓起把雪揚在劉其臉上,然后跑遠了。后來聽爺爺說“款冬”是一味中藥,雖然不知道“款冬”到底是什么,但從此款冬自我介紹的時候就更有底氣了。總是說,我的名字很有深意的,款冬是味中藥,治病救人的。再后來,款冬看到了一句話“枯葉鋪地,在北國的河畔。卻可見到開著金黃如菊的小花。那便是姍姍來遲的款冬花”,她更喜歡這個名字了。
爺爺寫得一手好字。款冬打小愛看爺爺寫字,收到爺爺送的小本后,款冬總喜歡拿一張薄薄的白紙,鋪平放下爺爺給她的小本首頁上,黑字透過薄薄的白紙,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款冬拿根筆描著爺爺的字,然后寫完把白紙舉起來拿在太陽下,白紙映著陽光很是好看,在陽光下清晰可見。款冬晃著白紙,紙脆生生地響,款冬咧著小嘴,呵呵地笑。爺爺寫字的時候,款冬總是在旁邊靜靜呆著,款冬喜歡那股墨香,開始有一點臭味,慢慢就是沁人心脾的香味了。后來學習緊,款冬沒時間練毛筆字,不過她最后練了四個字“龍飛鳳舞”,練的還是草書,她覺得寫這四個字有種一氣呵成的氣勢。
款冬學會的第一首詩是《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首詩是爺爺教的。款冬記得爺爺教自己這首詩的時候正好是個下雪天。外面下著大雪,白茫茫的,把一切都蓋住了。爺爺盤著腿坐在燒得熱乎乎的炕頭上,款冬坐在爺爺腿上,手里抱著一個剛從爐子里刨出來的烤土豆吃著,土豆皮烤得焦黑焦黑的,款冬的小嘴邊上也是一圈黑。爺爺念完這首詩,款冬自豪地和爺爺說,這首詩就像是現在呢,太陽已經落下了,山就很冷清,外面很冷,屋頂全成白色的了。爺爺樂呵呵地說,那后兩句怎么像現在呀?
爺爺話音剛落,外面便響起了狗叫聲,是大黑在叫。大黑是款冬家里的一條黑狗,村里人幾乎家家都養狗。款冬很喜歡大黑,總是把自己覺得好吃的東西分一半給大黑吃。大黑叫了幾聲便不叫了,家里門被打開了,雪花飛了進來,映著外面地上的雪光,家里的燈光飄著,很是好看。這時劉其來找她玩。款冬開心地指著劉其對爺爺說,這就是“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劉其不知道款冬為什么突然說這兩句,問款冬什么意思,款冬眨著小眼睛笑著,說:“就不告訴你!”
后來老師講了《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款冬才知道自己當時的解釋錯了不少,比如“蒼山遠”是“青山在暮色中影影綽綽顯得很遠”,再比如“白屋”是未加修飾的簡陋茅草房。一般指貧苦人家。但款冬覺著那些都不重要,因為她已經記住了這首詩,她最喜歡的一句是“風雪夜歸人”。
款冬輕輕說了一句“風雪夜歸人”,然后便聽到一句“開飯啦”,母親和二嬸在外屋的廚房忙碌著。款冬幫忙拿碗拿筷子,抬頭正好看見佛堂上貼著的紅紙。紅紙已經泛黃,邊上也毛毛的,泛著歲月的痕跡。紅紙上福字的墨色也不像當年那樣烏黑發亮。福字是爺爺寫的,這大概是爺爺在家里留下的最后的字了。
吃過中午飯,外面也暖和了,父親帶著一家人去墳地給爺爺寄寒衣。奶奶執意要跟去,大家勸了幾句,也就隨她了。奶奶每年都要在墳頭大哭一場,邊哭邊數落著爺爺活著時做過的一件件事。哭聲鈍刀子一樣挫著眾人的心上,揪心的疼卻看不見血。眾人怕奶奶哭壞了身子,不想讓她去,可奶奶說她憋了一年的話就等著這一天對爺爺說呢。大家提著幾個大黑塑料袋子往村南走,袋子里有水果點心供品紙錢金元寶,甚至還買了紙扎的手機、電視、冰箱、四合院。爺爺活著時,這些現代化的東西一樣也沒有享用過。劉其買了一輛紅色的汽車,配著戴棒球帽的司機,賣紙扎的大媽說,有車沒司機,老爺子在那邊還得花錢雇司機。劉其便聽話的買了開車的小人。款冬給爺爺買一件小號棉襖,是爺爺喜歡的藏藍色,上面印著“壽”字的暗花。不是紙制品,是真正的布衣里面絮著棉花。還有褲子帽子鞋子襪子,手里拿著這些物品,她覺得爺爺并沒有死,他只是出遠門了,他在那邊還好好活著,吃飯穿衣睡覺,過了一天又一天。
奶奶先給天地各敬了一份黃裱紙,告訴神仙們家里有人在他們那邊,求他們照顧著爺爺,那老頭子脾氣倔。母親把給爺爺寄的錢放在一個大信封里,款冬在信封地址欄里寫上冥國,收信人那欄又寫上爺爺的名字。二叔一把火燒了紙錢,火苗伴著風跳著舞,忽閃閃捎去這邊親人的念想。奶奶今年破例沒有哭,她邊往火里放紙錢,邊講這一年家里發生的事。似乎爺爺就坐在對面聽著。上過墳,奶奶把供品分給大家吃,多少都要吃一口,老話講上墳不能空肚子。這是什么道理并沒有人追究,只是一代又一代傳了下來。
款冬說她想去山上走走,劉其說他也去,正好這幾天酸溜溜熟得很好,可以吃了,去撇幾枝拿回來吃。
款冬和劉其坐在山頭上吃酸溜溜。劉其摘的那幾枝都有點酸,款冬吃得直吐舌頭。路邊有一叢遺漏的胡麻,款冬低頭摘了幾粒胡麻,麻利地搓去外皮,把幾顆黑褐色的胡麻籽放進嘴里嚼著,一股特別的油香氣泛在舌尖。
吃累了,款冬看著遠處的山,山頂上有國家這幾年建起的大型風力發電機組,白色的風扇一個一個排列,越來越小,直到與那寒山融為一體。款冬想起那句“日暮蒼山遠”,雖然現在不是“日暮”,陽光正足。
當年這個小村子里的人膽大包天,竟然私下種過三年洋煙,也就是罌粟。
村子里能種的地少,又那么偏遠。沒什么經濟來源,大家都想過上好光景,都想讓孩子好好念書,走出大山,可是沒有錢,這一切很難很難。
是誰把第一粒罌粟種子落在寒山的土里,沒有人知道,只是夏天時,山里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那花朵美得讓人神魂顛倒。村里六七十歲的老人一臉擔憂地說,這是洋煙花,也就是大煙。說這話時,眼里充滿了恐懼,似乎看到了一群妖魔鬼怪。大家知道種煙犯法,但也知道這東西能賺大錢。村人存著僥幸的想法,只種一年,掙了錢再也不種。寒山村連一條水泥公路都沒有,手機連信號也沒有,外面的人根本找不到這里。第一年種煙的人日子一下富裕起來,劉其家就是其中一家,大家都很羨慕。看著第一年種煙的人沒被發現,村里的人膽子大起來,種得人也多了,第二年種完,村里又富了不少人。劉其的爸媽在城里買了房子,把他帶進城里讀書,他們拿著賣煙的本錢做其它生意掙得盆滿缽滿。
前兩年,款冬家里都沒有種煙。爸說種這玩意犯法,還禍害人,不能種,不羨慕那有錢人。那錢來路不正。
款冬家條件以前還是不錯的,款冬媽是民辦教師,每月都有一點工資,款冬爸出去打點零工,爺爺是個大夫。一家子勉強過得不錯。
可一年又一年,款冬和二個哥哥長大了,兄妹仨讀書好,考到了縣城上高中。然后大哥二哥都考上了大學。家里的錢早就不夠用了,每年開學前都和人借錢,大概欠了好幾萬。村里沒有了學生,母親早不當老師了,她跟著父親農忙時種地,農閑時在城里打零工。
那年,二哥讀大三,款冬上了高三。二哥還想考研究生。
國慶節回家,款冬和媽說:“我不上學了,和你們一起掙錢,咱家現在欠了這么多錢,下學期一開學又要交好幾百的學費資料費,咱們一起供我哥上大學吧,他考上大學不容易。”
那一次,媽第一次打了款冬,媽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給我好好讀書!家里的事少操心,我和你爸這輩子沒讀過大學,我們就喜歡讀書人,你爺爺這輩子也喜歡讀書人!應了那句老話,我們砸鍋賣鐵也要讓你仨上大學!你給我回屋學習去!”
正好那天下午一個親戚找了過來,和款冬媽商量該不該花二萬送他兒子去讀個大學。那個親戚是靠種煙“發家致富”的第一批人。
親戚走后,媽坐在屋里嘆氣。媽說她從不羨慕那些有錢的人,但她羨慕那些能讀書的人。款冬爸媽都算是文化人,早幾年的老高中。可生活所壓,命運所迫,他們誰都沒能上了大學。他們巴不得自己的孩子上大學,款冬和哥哥們是他們生命的延續,也是夢想的延續。
那天晚上,爺爺屋里的燈亮了一夜。天明時,爺爺給款冬爸媽宣告了一個命令,我豁出這條命也要供我孫子孫女讀書。第三年,款冬家也種了煙,自打種了煙后,爺爺睡覺再也不敢脫衣服了。他知道自己做了虧心事。
這一年,款冬家還上了三萬欠債。這一年,款冬也考上了一個不錯的大學。
爺爺猶豫了很久說,再種一年,就能把款冬讀大學的學費錢掙出來,以后我們家就再也不干這昧良心的犯法事了。
1.2.3 合理的飲食方案社區護理人員應當建議老年患者多攝入清淡的食物,辛辣和刺激性的食物禁止攝入,富含維生素的新鮮水果和蔬菜要多吃,使老年患者的大便保持通暢,煎炸的食物盡量少吃,戒煙戒酒并將煙酒對身體的危害講解給老年人,勞逸結合作息規律,養成健康良好的生活習慣。老年人可以進行一些適量的運動,但是注意不要有激烈的運動,以身體的耐受力為限,可以建議老年人進行太極拳、慢走等有氧運動,運動時間以30-40min為宜[3]。
洋煙已經拱出了小苗,明明四月份的小陽春天氣,卻突然來了股寒流。那天下了一場小雪,那夜家里只有爺爺一個人。鎮上四月八有廟會,爸媽帶著奶奶去看戲了。山路遠,看完戲住在鎮上的外婆家。
那天夜里,村子里透出一種不太尋常的信息,一場雪蓋住了整個村子,很安靜但又好像很躁動。村頭一直都有狗叫聲,但卻沒有人。
院子的大黑也時不時會叫上幾聲,其他人家的狗也時不時叫幾聲,像是在相互呼應一樣。房頂上的燈晃了一下,爺爺心里莫名打了個寒顫,總感覺今天晚上要發生點什么。
爺爺不太放心,走出屋子看了看院子里的大黑,摸了摸大黑的頭。大黑蹲了下去,尾巴晃著,把地上的雪掃出一個扇形。忽然大黑站了起來,圍著爺爺轉了一圈,又叫了幾聲。爺爺看著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沒有。除了狗叫之外,村里寧靜得不比尋常。
爺爺搖搖頭,想著大概是因為下雪吧,下雪天總是很安靜的。爺爺給院門上了栓,轉身進了屋子,然后關了燈,睡下了。外面狗叫聲還是時不時響起。
凌晨時,整個村子都燥動了起來,所有的寧靜都被打破。其實打破的不止是寧靜,還有生活。
那天的后半夜大概是這個村子有史以來最悲傷的一夜,幾乎所有的成年人都被帶走了,除了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十六歲以下的孩子。
幾天后警察帶著嫌疑人分家指認種的洋煙。按種的株數判刑。然后,村里的煙苗也都被鏟了。爺爺一個人把款冬家里所有的煙苗都認下來,也就是把所有罪都認了下來。爺爺被判了五年。
款冬知道后,大病了一場。款冬說,她最愧對的是爺爺,沒讓爺爺過上好日子,還因為自己把爺爺送進大牢里。當時二哥正值研究生復試,本來可以穩進了,可他出現了重大失誤,他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三天沒有吃飯。
爺爺是款冬和二哥這輩子都無法提及的痛。
爺爺的身體徹底垮了,走出監獄的第二年便去世了。大家都知道如果沒有那五年的牢獄之災爺爺不會這么早離開。奶奶從來不會再提起當年發生的事,全家人也不再提起這件事。村里被判刑的人紛紛出來了,他們再也不愿意回到貧窮的寒山村。全村的人都不愿再提起當年的事,整個村子的生活又回歸平靜。
款冬正在寫關于鄉村經濟發展的論文,她突然很想知道當年的那些細節。可是沒有人愿意說給她聽。那是一個村子的恥辱。當初那些美麗而罪惡的罌粟花開放在山村時,一定把所有的人魂都捉走了。他們火中取栗,鋌而走險。
款冬腳下的山坡上現在是中藥材坡,55歲的父親前年不在城里打工了,他回到寒山帶領村里人種一種叫黃芪的中藥材。黃芪作為經濟藥材,已有2000多年的藥用歷史,黃芪能增強免疫功能、保肝、利尿、抗衰老,還有降壓和較廣泛的抗菌作用。如果當年……劉其從遠處走來,手里又提了好大一串酸溜溜,劉其說:“這串真甜,我嘗過了。”
款冬吸了一口氣,說:“再信你一次!”她嘗了嘗,確實甜了不少。她滿意地點了點頭。
天色漸漸暗了,劉其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我們回去吧。
款冬回頭看了眼背后的山,似乎聽到爺爺在唱小戲:
風調雨順民安樂,
都不似俺莊稼快活。
桑蠶五谷十分收,
官司無甚差科。
當村許下還心愿,
來到城中買些紙火。
……
款冬總認為,爺爺一定不會走遠了,他拐著老腿在東梁的地里站一會兒,再到西邊家門前的石階上坐一會兒。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他只是出去了走一趟親戚,現在又回來了。爺爺怎么舍得離開這個生活了一輩子的小村子,這里有他的親人們。他要看著兒孫們過上好光景。
晚上天晴了,款冬裹了件棉襖和劉其坐在院子里,抬頭便能看到滿天星空。款冬看了看爺爺種在院子里的那顆杏樹,又看了眼星星,星光含水。
爺爺去世的那天,也是這么冷。并且那天下午還下著雪,那年的第一場雪。似乎老天也為他哭泣,又有一個飽經滄桑的生命即將離去。夜里雪停了,云散了,風吹著,一個生命離去了。爸爸和二叔給爺爺穿壽衣,款冬擦著眼淚走出了房,看見二哥在院子里站著看天,雪停了,天晴了,星星也全都出來了。款冬緩緩地走到二哥身邊,悠悠地說:“聽說人死了后,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守護著他愛著的人,是嗎?”二哥輕輕地說:“我正在找那顆星星呢。”款冬眨了下眼,一串淚滾落下來。
款冬和劉其這次回寒山來準備做一個電商平臺,把山里的蘑菇榛子小雜糧土雞蛋家養雞山豬肉藥材等等通過互聯網賣到全國各地的餐桌上。
風調雨順民安樂,
都不似俺莊稼快活。
……
款冬仿佛又聽到了爺爺蒼老的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