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般的塔里木河

蕭憶

巍峨的帕米爾高原，白雪皚皚，即使是在炎熱的盛夏。

鋪開地圖，朝著新疆望去，你會看到，在絲綢古道之上有一個叫蔥嶺的地方，是向西通往遼闊中亞的必經(jīng)之路。這便是帕米爾高原的棲息地。偉大的塔吉克人，用鷹翅骨削成的鷹笛，正發(fā)出風(fēng)鳴一樣的音律，在遍地綿延著沙蔥的葳蕤谷地中蔓延。那聲音能穿過刺骨的寒風(fēng)，能越過冰冷邃徹的河流，能讓靈魂飄入金碧輝煌的殿堂。你瞧，在裸露的石頭旁，藍顏色眼睛的塔吉克人，正守衛(wèi)在剽悍的鷹隼旁邊，用一種淡然的眼神，注視著墓士塔格厚實的冰川之上歡騰地流淌著的小溪。溪水像是一條條空明的絲綢，在河石抑或玉石的愛撫下，潺潺流淌。那雪山融化的小溪，便是中國最大的內(nèi)陸河塔里木河的源頭了。圣潔的墓士塔格，像一位銀絲縷縷的仙人，在蔚藍色的蒼穹之中，為世世代代哺育新疆人的塔里木河，靜靜地輸送著最甜美的甘泉。

狹窄的谷底中，倔強的小草和沙蔥一樣，在圓滑的石頭縫里堅強地生活著。在雪山冰川融水的浸潤下，一片綠意，布滿山谷。它們跟隨著塔里木河，向著更遠的地方，綿延著。一只只野生牦牛，拖著結(jié)實的身體，悠閑尋覓著散落在地表的食物。偶爾，你能看到一張褶皺的牦牛皮毛，散落在河畔的山丘之上。你便能想象得到，在某個岑靜的午后，數(shù)只著灰褐色皮毛，面露猙獰的兇惡之物——狼，在饑餓的威逼之下，使盡渾身解數(shù)，把牦牛按在嘴下。

而另一條塔里木河的支流庫什河，河水卻是渾濁的。在冰川融化之后，附著在冰川之上的堆積物隨著洶涌的河水，泥沙俱下。清澈的冰川融水，在泥沙的侵擾之下，變成黃褐色。而隨著河流的延伸，或許就在某一個地方，經(jīng)過長時間的積淀，又回歸水流的透徹。而那些堆積的泥土，最終沖積成一片片惹人歡喜的濕地。我曾在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的達拉特旗，看過黃河泥沙積淀形成的濕地，它們的力量是巨大的。甚至在幾年里，便能改變黃河的河道。

塔里木河是一條季節(jié)河流。也許沒人能想象得到，河水充沛的塔里木河，會在惡劣的溫帶大陸性氣候之下，走著走著便改變了河道，消失了蹤跡。這個過程是奇妙的。在灌溉了兩岸的土地之后，它最終精疲力盡，在某個不引人矚目的地方，變成一川干涸的河槽。

在新疆，有一種叫做英吉沙土陶的陶瓷，質(zhì)地細膩，色彩鮮亮。多為清亮的黃褐色和絢麗的深綠色。它們造型美觀，花紋多樣，曾經(jīng)作為生活必需品，走在新疆的家家戶戶。而這種精美的藝術(shù)品，你卻想象不到，它竟然來自塔里木河。塔里木河河水枯竭之后，裂著口子的河槽，顯得荒涼落寞。而總有一些維吾爾族的老人，背著麻袋，穿梭其中。經(jīng)過河水浸泡和打磨之后沉積在河槽的泥土，是柔和細美的。看似粗糲的泥土，在維吾爾族手工藝人熟稔地加工之后，經(jīng)過烈火的炙烤，變成了一尊尊精妙絕倫的工藝品。在絲綢之路上，它曾經(jīng)絕對是緊俏貨。

你看，在塔里木河流經(jīng)的巴音布魯克大草原之上，一場盛大的實景劇正在上演。實景劇的主角叫渥巴錫。他是蒙古族土爾扈特部的英雄，也是中華大地之上的民族英雄。為了躲避戰(zhàn)亂，西遷至貝加爾湖畔的特爾扈特部，常年受到沙皇俄國的欺凌。它們被作為排頭兵，一次次出現(xiàn)在沙皇俄國部隊的最前沿，替沙皇俄國奮勇殺敵，屢建功勛。在俄土戰(zhàn)爭中，戰(zhàn)爭的殘酷，讓七八萬土爾扈特青年魂歸異地，妻離子散。英勇奮戰(zhàn)的土爾扈特人卻沒有得到沙皇的賞識。它們被當(dāng)做外族，不受待見。不但如此，沙皇俄國還強制土爾扈特人接收東正教的洗禮，以求得從宗教信仰中獲得同化。殘忍的沙皇俄國并沒有因為土爾扈特部收斂，他們甚至下令土爾扈特人16歲以上便要參軍為沙皇效命。不堪政治欺凌和經(jīng)濟掠奪的英雄領(lǐng)袖渥巴錫，在忍無可忍的境況之下，一聲令下，帶領(lǐng)土爾扈特16萬人，不畏艱辛，長途跋涉，踏上史詩般的東歸征程。而因歷史原因滯留在貝加爾湖的土爾扈特人，終究沒能逃脫慘痛的殺戮……乾隆皇帝亦為渥巴錫的東征所感動，在承德避暑山莊，數(shù)次接見。從此，回歸祖國的土爾扈特人，作為民族之林中重要的一支，幸福愜意地生活在新疆巴音布魯克大草原。眼前的實景劇，正是還原了渥巴錫東歸的這一偉大征程，向世人展現(xiàn)著曾經(jīng)的艱難和苦楚。塔里木河，用清靈的河水，一代代哺育著土爾扈特人。巴音布魯克草原之上，穿梭其間日夜奔流的塔里木河，此刻正淋浴著和煦的夕陽，閃爍著碎銀子般的亮光，朝著遠方繼續(xù)著征途。

岸邊，生而千年不死的胡楊林，在塔里木河流域形成的綠洲之中，枝繁葉茂，葉可參天。一堆溽熱的細沙旁邊，刀郎藝人正激情地演奏著木卡姆。這種用干桑條手工制作而成的樂器，在維吾爾人輕輕彈奏之下，琴聲激慨，婉轉(zhuǎn)綿長。一杯杯慕薩萊思，在皎潔的月光下，泛動著紅褐色的碎光。彪悍不羈的刀郎人，在木卡姆的演奏之下，翩然起舞。一曲歌畢，人們舉起手中晶瑩剔透的慕薩萊思，滿飲而下。慕薩萊思，是一種美味的葡萄酒。在塔里木河的灌溉之下，一簇簇葡萄樹朝氣蓬勃。而用這吸吮過塔里木河河水的葡萄釀造出來的慕薩萊思，甘甜醇厚，口齒留香。這是大自然的獻禮，也是塔里木河的饋贈。

這一刻，我想到了胡旋舞。在盛唐時期，傳入中原的胡旋舞曾十分流行。不論在民間林立的店肆，還是富麗堂皇的宮廷之上，胡旋舞都是消遣必備的。傳說這種舞蹈出自西域的康居國。在河西走廊的敦煌莫高窟之上，胡旋舞的壁畫至今栩栩如生。在詩歌達到頂峰的唐朝，文人寫作的素材里面，胡旋舞是常見的。最著名是白居易的《胡旋女》：

胡旋女，胡旋女。心應(yīng)弦，手應(yīng)鼓。

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飖轉(zhuǎn)蓬舞。

左旋右轉(zhuǎn)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

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fēng)遲。

曲終再拜謝天子，天子為之微啟齒。

胡旋女，出康居，徒勞東來萬里余。

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爭能爾不如。

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xué)圜轉(zhuǎn)。

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梨花園中冊作妃，金雞障下養(yǎng)為兒。

祿山胡旋迷君眼，兵過黃河疑未反。

貴妃胡旋惑君心，死棄馬嵬念更深。

從茲地軸天維轉(zhuǎn)，五十年來制不禁。

胡旋女，莫空舞，數(shù)唱此歌悟明主。

胡旋舞正是通過塔里木河流域的絲綢之路，傳往中原。而在白居易的筆下，胡旋舞甚至成了引發(fā)安史之亂的原因之一。安祿山用胡旋舞迷惑了唐玄宗，讓他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于最后安祿山的叛軍渡過黃河，唐玄宗還不信安祿山謀反。在玄宗逃亡馬嵬坡，禁軍嘩變，無奈之下玄宗只得痛賜楊玉環(huán)三尺白綾，至此，善胡旋舞的楊玉環(huán)自縊而亡。白居易的《胡旋女》，是一首哀歌，但它從側(cè)面反映出來，胡旋舞的曼妙和優(yōu)美，以至于高居皇帝的唐玄宗，也深陷其中。如今，胡旋舞早已成為往事，人們也只能從敦煌莫高窟的壁畫里，尋找它曾經(jīng)的輝煌。

在塔里木河曾經(jīng)注入的羅布泊流域的樓蘭古國，一直像是一個縹緲的千年美夢，在人們的心中縈繞。而讓樓蘭蜚聲中外的，是一具出土于樓蘭古城的干尸，人們賦予了她一個美妙的名字：樓蘭美女。樓蘭美女出土的那一瞬間，便驚艷世界。她靚麗的容顏，曼妙的身姿，嘴角的微笑，高翹的睫毛，在歷經(jīng)千年的時光斗轉(zhuǎn)之后，依然令人動容。曾經(jīng)的樓蘭，在塔里木河充沛的流水滋潤之下，形成了新疆最美的綠洲。在這個信仰佛教的古國之上，作為古絲綢之路重要的一站，它曾經(jīng)一度是繁榮的，是富庶的，是輝煌的。如今，在沙漠擁抱之下的樓蘭故城，依然能看到高大的佛塔，雄偉的院墻。只是由于塔里木河的改道，羅布泊的干涸，這里被浩瀚的沙漠吞噬。能看到的遺跡，是荒涼的，是頹敗的，是瘡痍的。散落在故地之上的貝殼等水生動物，讓我們有理由相信，這里曾經(jīng)的碧水連天，水草豐茂。一條河流，改變了歷史，也改變了樓蘭古國的命運。

塔里木河改道進入鐵干里克故道，向東南匯聚到臺特瑪湖。綿延千里的塔里木河，像一條條奔騰的烈馬，在馳騁的途中，不斷有加入。而只要它流過，沙漠便變成了綠洲，一片片胡楊樹便拔地而起，一株株綠洲植被便蓬勃生長。紅艷艷的片片辣椒，沉甸甸的紫色葡萄，白花花一望無垠的棉花，顆粒飽滿清香馥郁的水稻，香甜芬芳的哈密瓜，肉質(zhì)細嫩肥美的湖魚，這便是塔里木河的饋贈。它是新疆各族人民的母親之河，更是塔里木盆地的生命之河。

而能讀懂塔里木河，便能讀懂新疆的浩瀚，新疆的豁達，新疆的瑰麗，新疆的壯美，新疆的精神，新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