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折疊》
——當下的未來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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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格致中學

村上春樹想寫小說的念頭，是在一個下午看棒球比賽時突然拍腦袋想的，當時僅想著——“只要把它完成就滿足了”。郝景芳開始寫小說時，多半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拿到雨果獎。對一個在大學主修物理和經濟的人而言，寫小說大概是一種娛樂，一種消遣，借小說來表達自己的方式。她說，自己寫小說只是將其作為一種學習的方法，通過創造一個假想世界，梳理自己學到的知識，觀察現實社會的優勢與不足，將其在自己的小說中進行調整。

寫小說必要有生活的經驗和知識的積累，假如要寫一篇關于舞蹈的小說，那作者自己肯定要對舞蹈有深入的了解和體會，否則難保小說里不出現太多謬誤。同樣，寫科幻小說，也不能憑自己的空想瞎編一氣，郝景芳畢業于清華大學，本科學習物理，如此想來，理科生寫科幻小說，也算是份內的事。

文學作品中有兩樣東西尤為重要，一個是時間性，另一個是空間性。一個故事的發展必要經過一段時間，而一個主人公的活動也必要接觸到不同的空間。傳統文學作品中，往往以時間為主，空間為輔。一個小說的主人公活動的空間可能沒有幾個，但經歷的時間卻很漫長。即使著重筆墨描寫空間，也是為了襯托時間。

在《北京折疊》中，空間描寫開始取代時間占據主導，“碎片化時間”在《北京折疊》中有著著重突顯的空間含義。小說中，北京分為三部分，第一第二第三空間。隨著空間的分裂，不同空間的人們的時間也被打碎。第一空間的人們生活時間為24小時，第二空間則是早上六點到晚上十點，第三空間是晚十點到早上六點。我認為，這樣處理時間與空間，時間與空間都碎片化，時間隨空間的變化而變化其實是個很有趣的想法。

如關于太陽的不同描寫。第一空間的太陽：“太陽緩緩升起，天邊是深遠而純凈的藍，藍色下面是橙色。太陽升起時，天的藍色變淺了，但更寧靜透徹。”(第3節)第二空間：“太陽居然是淡白色。”(第2節)而在第三空間則是“昏黃的”。(第2節)老刀看到了三個太陽，一天當中三個不同的太陽。空間的折疊，使得唯一的太陽被劃分為三個，亦是將對每個人來說一樣完整的時間劃為不平等的三部分。

多次強調時間也表明，折疊城市里每個人的時間都被精確地安排好，該在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每個人每一天的時間都被動地受分配。下面是第一空間具體時間點的例子：

“十二點他感覺疲勞，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兩側。”

“清晨四點，電話又響了。”

“清晨五點，秘書打電話說，材料印好了。”

“清晨五點四十分，印刷品抵達會場，還需分裝在夾子中。”

“清晨六點十分，分裝結束。”(第5節)

這也反映出由于碎片化時間帶來的另一個問題：時間貧窮。生活節奏不斷加快，讓人們感覺時間越來越不夠用，生活時間與私人時間越來越少。越是底層空間，時間貧窮的問題越嚴重。如老刀每天上五小時班，而他的剩余的活動時間只有不到三小時。第二空間雖然提到較少，但從“所有人都小跑著”(第2節)以及“不時有人從車窗伸出頭，焦急地向前張望。”(第2節)看出第二空間的人也處于快節奏生活中。第一空間的人有最多的生活時間，公職人員可能比其他階層的人工作時間長，但有一些人，例如街上的華服女子和依言過的是另一種生活：“她不需要上班，可她不希望一個人待在家里，才出來上班，每天只工作半天，其余時間自己安排，可以學一些東西。”(第3節)在三個空間里，不僅物質，生活品質越來越貧窮，連時間都仿佛成了奢侈品，只有上層居民才可享有。上層居民享受大把生活時光，而底層人民卻埋身于工作和學習中，很少能得到私人時間。

郝景芳說這部小說是對“未來提出的可能性，提出了一種解決方案”。但我認為，《北京折疊》的好，不在于描繪未來，而在于描寫當下。小說將城市分為三個階層，人也好，物也好，各階層幾乎不流通。小說中一位叫張顯的人這樣說：“現在當紅人物，都是先在第三空間做管理者，然后才升到第一空間，若是留在第二空間，就什么前途都沒有。”(第2節)

第二空間生活雖沒有第三空間物質條件那么窘迫，但其實更苦。卡在中間，既得不到上層的關注與重用，第二空間的人最厲害也只能在第二空間生活。而第三空間卻有管理者可進入第一空間，但這些管理者占第三空間人數比例不足1%，因此情況并沒有多好。第一空間的人大多是公職人員，可以通過官方渠道進入另兩個空間，但是程序非常繁瑣。第二空間大多是學生與上班族，小說中沒寫明是否與第三空間存在官方通道，但由于兩個空間在同一面，可以通過垃圾口跨區。第三空間與第一空間的跨區若不想通過官方渠道，只能在恰好翻轉的時機爬墻到達另一空間。有官方通道，說明三個空間并不完全封閉，但也只有管理人員可以合法跨區流動，平民百姓只能固定在自己的區域內，一旦被發現非法跨區還要承擔法律責任。

比起更關注于外太空或未來科技的科幻小說，它描寫的都是當下一些較嚴峻的問題。這些問題同時也是社會學高度關注的問題。一個是階層固化，看似一句發牢騷的話，實際蘊含信息量很大。現實中可能沒有這么嚴重，但也開始引起關注。清華大學社會學教授李強說，唯一可以促進階層間人口流通的公平競爭是高考，但這還不夠，現在有很多社會學家呼吁，開展更多類似的項目，讓底層人民有機會上一個階層。

郝景芳很擔心將來底層人民會被強大的科技如人工智能所取代淘汰。在未來，很多體力性技術性工作會成為人工智能的工作。這在現實中也是意料之中的。例如電商京東與快遞公司順豐都已啟用無人機送貨服務。滬江網校已推出人工智能測評個性化課程。這些成果都為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大的便利。在將來，我們或許再也看不到快遞員跑來跑去忙碌工作，再也不用到學校上學，在家就可輕松自學課程。但另一方面，快遞員和老師的生活怎么辦呢？他們被人工智能取代，失業，接下來的生活難以保障。還有一些像老刀一樣的勞動力，未接受人工智能使用操控方面的教育訓練，面對劇變只會被淘汰。小說中，老刀來到第一空間以后，一直處于驚異的狀態，簡直就像來到另一個星球。作者寫道：“他才發現有兩個小機器人左右巡邏，到了老刀這里，小機器人忽然發出滴滴的叫聲，轉著輪子向他駛來。他嘗試低聲對小機器人說話，說他的西裝落在里面了，可小機器人只是叫著，什么也不聽。”(第4節)老刀的“低聲說”，既有恐懼與心虛的因素，也是因為老刀把小機器人當成一個很強大的“人”，他從未見識過這種機器人，在他眼里，它可能并不只是一個按指令操作的機器，而是一種第一空間獨特的生物，因此他會嘗試向它溝通，希望得到它的諒解。這也反映了老刀以及其他第三空間的人，受到的教育是極其落后的，就算上層允許他們到第一空間生活，他們也是一無是處。

我想，全世界都存在這種底層人民無法趕上時代發展的問題，但因為中國人口數量龐大，問題就更為突出。如上海一類的大城市，教育普及程度還算可以，但再往外看，一些偏遠城市人們的普遍文化水平，可能就和“老刀”差不多了。用清華大學倫理學教授萬俊人的話來說，改革開放時代發展就如火車在加速拐彎，一些人卻連車票都沒買上。

從文章看，郝景芳提出的解決方案是根據階層進行空間劃分，再縮短部分空間居民的活動時間。這種方案并非沒有可取之處。像老刀這種長期生活在第三空間的人，很難想象甚至適應第一第二空間的生活。如果折疊空間不存在，這種不適應會造成各階層間的矛盾與沖突，可能會拖累社會發展。讓每個人只和與自己同等階層的人相處，雖然使階層固化嚴重，但也避免了在教育與生活水平差距很大情況下，各階層間的摩擦、矛盾和沖突。所以，這即便不是最好的方法，但也絕不是最差的，它暴露了很多問題，卻也解決了一些矛盾。

《北京折疊》獲雨果獎，還要歸功于劉宇昆的精彩英譯。下面是幾段對比：

①“他沒有觸碰任何東西，不過整個超市似乎并沒有警衛或店員。”(第3節第25段)

“There seemed to be no guards or clerks in the whole market,but Lao Dao didn’t dare to touch anything,

keeping his distance as though everything were a dangerous,exotic animal.

”

整個超市似乎并沒有警衛或店員，但老刀什么也沒敢碰，他離那些商品遠遠的，就好像它們都是有毒危險的活物一樣(自譯)

劃線句是譯者補充的，原文并無提及，只是說老刀什么也沒敢碰，但這后半句，運用虛擬語氣，更加突顯了我們之前提到的，第一空間對老刀來說是不能想象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由于對現代科技與發達生活的未知而產生的恐懼，他所處社會落后，所以他將第一空間的東西看作比自己厲害的可怕的生物。

②“依言推出錢的樣子就像是早料到他會訛詐，這讓他受不了。”(第3節第50段)

“The way Yi Yan had taken out the money seemed to suggest that she had been anticipating an attempt from him to blackmail her,and he could not accept that.

This is what they think of Third Spacers.

”

依言拿出錢的方式就好像她已經料到他會訛詐，他受不了。這就是第一空間的人對第三空間的人的看法。(自譯)

劃線句依然是譯者自己的補充。進一步解釋了老刀為什么會受不了，他認為這是上層階層的人們對底層人民的一種輕視，好像在第三空間的人面前沒有錢解決不了的事情。雖然自己受到了侮辱，但后文中他還是拿了這筆錢，因為他真的缺錢。依言這么做或許想表示，自己對老刀足夠尊重，讓老刀幫自己保密同時還有報酬，但由于他們所處地位的不同，依言的態度令老刀厭惡。同樣表示對老刀的尊重，秦天的方式則是：

③“秦天很和氣，一眼就明白老刀前來的目的，將他拉入房中，給他熱水洗澡，還給他一件浴袍換上。”(第2節第11段)

“He knew at glance why Lao Dao had come.He pulled Lao Dao inside his home,offered him a hot bath,and gave him one of his own bathrobes to wear.”

他一眼就明白老刀為什么來。他把老刀拉進屋內，讓他洗了個熱水澡，還給他自己的一件浴袍。(自譯)

譯者一開始直接略過“秦天很和氣”一句話，在后文他卻加上“one of his own”，這是一處細節的表現，比起直接用英文表述秦天是一個怎樣的人，這樣一個小細節更能體現秦天對老刀的尊重，與依言不一樣，秦天的方式讓老刀感到自己受到了尊重，老刀覺得不好意思，自己欠他人情，而不是一種侮辱，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一開始老刀對幫依言保密背叛秦天感到遲疑。

作家村上春樹認為，小說家的工作就是不斷提出疊加假設，下結論的工作應留給讀者。《北京折疊》里面，不管是折疊城市，它里面的時間性與空間性，還是折疊城市中的不同階層，社會現象，都是作者基于當下堆積出的假設。作者的工作只是在遠處旁觀，記錄并設想。關鍵在于讀者。時間隨空間變化是好是壞？人工智能的開發究竟會對當下社會造成多大影響？嚴峻的社會問題該怎樣解決？有比折疊城市更好的方法，那方法是什么？還有其他問題，都是這篇小說留給讀者的思考空間，等待讀者給出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