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平和一個時代

肖復(fù)興

站在體育的第一線，沒有一位能夠如郎平一樣，同新中國70年歷史相濡以沫時間更長的人士。

1980年年底，郎平20歲，我受《中國青年》雜志的委派，到新源里她家和體委訓(xùn)練局女排宿舍采訪她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和其他運動員有一點不同之處，是愛讀書。光她訂的雜志就不下十種。她告訴我她愛讀巴金、楊沫、宗璞的小說，也愛讀大仲馬的《基度山伯爵》和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她告訴我1976年地震時，在北京青年隊塑料布搭成的地震棚里，她還在看書，看得眼睛都近視了，現(xiàn)在視力只有0.6了。說到這里，她沖我笑了起來。

那時候，郎平還只是中國女排初出茅廬的年輕姑娘。她告訴我一個笑話，有一次和孫晉芳一起出門，在公交車站等車，幾個小伙子沖她們兩人叫道：嘿，傻大個兒，過來呀，和哥們兒比比個兒！氣得她倆沖他們喊道：誰像你們呀，跟土豆一般高！說完，她和我一起樂了起來。如今，誰不認(rèn)識她郎平呢？還會沖她這樣亂喊亂叫嗎？

我為《中國青年》雜志寫了一篇報告文學(xué)《球，落地生花》。記錄了20歲初出茅廬的郎平。她的運動生涯的開始，正好踩在中國剛剛結(jié)束了一個舊時代開啟了改革開放新時代的點上。可以說，生正逢時。

4年之后，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我國重返奧運大家庭，第一次在奧運會上亮相，其運動比賽含有無可比擬的政治意義，不僅寄托在運動員身上，也翻涌在全國人民的心中。郎平幸運地參加了這一屆奧運會，不僅參加，而且和女排姑娘們一起在決賽中，以3：0的成績干脆利落地完勝美國女排，實現(xiàn)了是她們也是我們中國人的三連冠夢想，可謂揚(yáng)眉吐氣。正是國家改革開放伊始，萬物復(fù)蘇，百廢待興，郎平參與了拉開這個新時代帷幕而成為世界矚目的顯赫人物。

體育正是那個時代崛起的一面鏡子，是民族精神振奮的一種寫照和激情的一種宣泄，在新中國歷史中絕無僅有而舉足輕重。所以，當(dāng)時的中美女排決戰(zhàn)，萬人空巷，一家老少都圍著電視機(jī)看，連大字不識的老太太都知道“短平快”，都會叫響郎平的外號“鐵榔頭”。當(dāng)女排姑娘勝利歸國的時候，萬眾歡騰，紅旗漫卷。女排的那場勝利，曾經(jīng)對于我們是那樣的重要，因為女排的拼搏成為了那個時代的精神，而女排姑娘一躍升級為中國姑娘。郎平，成為一個時代英雄的名字。

1986年，26歲的郎平退役。退役之后，她結(jié)婚生女，到美國留學(xué)，盡管生活之路并不平坦，但她都會努力，并獲得成績。她獨自品嘗人生的種種況味，而將曾經(jīng)的輝煌與美好的記憶，留給我們大家。

這之后九年的時間如水而逝。九年，淡出賽場與人們的視野之外，足可以讓人徹底遺忘，很多曾經(jīng)有名的運動員，就是這樣被無情的遺忘。郎平，之所以是郎平，就因為她不可能被遺忘。她的血液里，融化著體育的細(xì)胞；她的睡夢中，激蕩著體育割舍不去的情感。她不愿意歸隱江湖，獨釣寒江，而愿意做弄潮兒。1995年，郎平臨危受命，當(dāng)中國女排的主教練，是她人生角色的重要轉(zhuǎn)換，從中國女排的運動員，成為了中國女排的教練員。九年來人生起伏之中，中國女排的運動員，有的出國，有的經(jīng)商，有的升官，有的成為將軍，只有她一人做到了這樣不同凡響的轉(zhuǎn)換。盡管傷病纏身，盡管生活跌宕，她始終都無法離開自13歲就開始摸爬滾打的排球場。那一年，從美國飛抵首都機(jī)場，她受到前所未有的熱烈歡迎，是郎平，也是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盛況。郎平，中國體育一個從未被遺忘的名字。她的名字響亮，永遠(yuǎn)回蕩著歷史與時代的回聲，是其他運動員難以比擬的，就因為她始終在場，在體育的現(xiàn)場，不是笑看風(fēng)云，而是叱咤風(fēng)云。

在她的帶領(lǐng)下，僅僅用了一年的工夫，1996年，在亞特蘭大奧運會上，中國女排獲得亞軍。可以說，做運動員和教練員做到這份兒上，是郎平體育與生命的巔峰，迄今在女排前國手中，無人可以企及。

以后，她只身一人闖蕩意大利好長時間，又輾轉(zhuǎn)回到美國，執(zhí)教于美國女排。她開始率領(lǐng)美國女排打中國女排。作為主教練，她將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在自己的家門口，和中國隊的主教練陳忠和對壘斗法，這不僅成為了中國球迷和記者、也成為了世界上許多人關(guān)注的熱門話題。一時間，郎平被推上輿論的浪尖。這段富于戲劇性的經(jīng)歷，更是中國女排前國手不曾有過的傳奇。

這一年，率領(lǐng)美國女排出征北京奧運會與中國女排對陣的郎平48歲。那一年，跟隨中國女排出征洛杉磯奧運會戰(zhàn)勝美國女排獲得三連冠的郎平24歲。生命中的整整兩輪光陰，讓郎平出奇意外地從此岸站到彼岸。按照過去人們慣性的思維，是兩軍對壘，站在了敵對的一面。不少人對此頗為不解，但絕大多數(shù)人為郎平驕傲，也為中國驕傲。畢竟時代在前進(jìn)，曾經(jīng)為以郎平為首的中國女排舉國歡慶萬人空巷，屬于一個時代；轉(zhuǎn)身一變，執(zhí)教美國女排，對陣自己國家的女排，屬于又一個時代。體育，是戰(zhàn)爭的袖珍版，又是和平的象征物。中國運動員、教練員到世界各國當(dāng)教練的有很多，并不獨此郎平一人，只不過郎平名氣更大，女排這個項目更為國人矚目而已。實際上，郎平此舉，善莫大焉，不僅促進(jìn)了世界女子排球的發(fā)展，而且給我們帶來了多少觀賽的歡樂，讓一部體育史變得那樣跌宕生姿，豐富多彩。

記得當(dāng)年有記者曾經(jīng)問郎平：你帶領(lǐng)的美國女排參加北京奧運會，和中國女排對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郎平回答得非常得體。對比我第一次參訪她的時候，她確實成熟了許多。看得出常年國外的生活與學(xué)習(xí)，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她受益良多，不那么偏頗，不那么拘謹(jǐn)。她說：帶領(lǐng)美國隊對抗中國隊，一定會有不同的感受。從感情上，中國隊是我的祖國的隊伍，當(dāng)然會很特別。但作為職業(yè)教練，我盡量不去想對手是中國隊，只是我的一個對手，戰(zhàn)勝對手是必要的，這是體育比賽，不是戰(zhàn)爭。同時，她說：我還是希望中國女排能夠走在世界之巔。只不過，她有自己對“世界之巔”的理解，她說：奧運會上有兩個中國主教練，說明中國排球走向了世界，也展示了中國排球的魅力。

事實上，人們對那一次中美女排大戰(zhàn)的關(guān)注，和24年前的心情與心態(tài)已經(jīng)大不一樣，從愛國激情到國際友情的演進(jìn)，從借助體育澆筑自己心中之塊壘一般的宣泄，到盡情享受體育回歸體育之本位，從拼搏精神到奧林匹克精神的回歸，正體現(xiàn)了一個越來越有實力越來越朝氣勃勃的中國開放和包容的胸懷。于是，女排不僅僅是歷史中懷舊的一種情感，更是中國在新時代煥發(fā)出的一種青春形象。如果說郎平是一本書，那么，打開這本書，可以管中窺豹，看到新中國70年特別是自粉碎“四人幫”中國百廢待興之后迄今為止這四十余年一部跌宕起伏的體育簡史。

如今，水流回環(huán)，郎平又回國成為了中國女排的主教練，以近60歲的高齡帶領(lǐng)新一代的女排姑娘，奔赴日本參加女排世界杯，進(jìn)而備戰(zhàn)日本奧運會。如果從13歲步入體壇，到2020年日本奧運會，郎平的體育生涯長達(dá)47年，在這47年的時光里，郎平始終在賽場的第一線，這種幾乎占據(jù)了新中國70年體育史百分之七十如此長時間所彰顯的在場感，是其他人無可比擬的。我不知道郎平心里作何感想，會不會想起40年前曾經(jīng)年輕的自己。訓(xùn)練場和賽場像一個個旋轉(zhuǎn)的魔盤，變幻著自己多彩的人生。流水帶走光陰的故事，改變了一個人。

我常常會想起1980年，第一次采訪郎平的情景。一晃，四十年的時間這么快過去了。那時候的郎平，疊印著今日的郎平。郎平，踏進(jìn)體育，從一個年輕的姑娘到霜染兩鬢，貫穿中國改革開放整整四十年，郎平讓我們清晰地看到共和國見證她個人的成長，也看見郎平以自己的生命見證共和國的歷史進(jìn)展。

選自《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