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
從一張爬滿霉點的《畢業證書》上,我得知父親在二十歲的時候,即1956年的9月,進入青島冶金工業專科學校附設中專部工業與民用建筑專業就讀。
在這張繁體字的畢業證書上,父親填寫的年齡是22歲,系誤差。他生于1936年,肖鼠。
畢業證書上貼有父親的一張一寸黑白免冠半身照片。霉點侵蝕了他的右側面龐,五官只有一只眼睛一道眉毛是依稀可見的。他的頭發很厚很濃,像半個西瓜皮或狗皮帽子扣在腦蓋頂上。他穿的是有風紀扣兒的那種正裝,脖子挺得梗直。照片下端印有四個字:青島國新。大概是照相館的字號。
畢業證書的編號是:青冶中字第59113號,還有一方朱紅鈐印,上刻:校長相子正印。落款是1959年9月。
相子正何許人也?問父親,他也知之甚少。他只記得校長是個大個子,魁梧,顯胖,嗓音洪亮,舉止沉穩,是個當官的派頭。還說,他們校長的座駕是一輛伏爾加,淡藍色的轎車。父親還加重語氣強調,那個年代,見不到車,坐轎車就不得了了。他坐的是伏爾加,不是華沙。坐華沙就挺不一般了,況且校長每天坐的是伏爾加呢!
伏爾加(VOLGA)是俄羅斯高爾基汽車廠生產的一款汽車,作為前蘇聯工業的象征和驕傲,曾廣泛用于社會主義國家的公務用車。上個世紀50年代,在中國領導干部的用車中,伏爾加堪稱主打車型,是身份與地位的標志,配坐伏爾加是一種特殊的待遇。由于其飛鹿形狀的車標,它還有一個中國名字:金鹿。
而華沙牌汽車是波蘭生產的轎車。中國在上個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進口了數千輛,主要供政府部門和軍隊高層領導使用。
其實,華沙是伏爾加的改進版,外觀設計、舒適程度和動力系統皆大大優于前者,但在那時中國人的心目中,乘坐伏爾加的人更顯尊貴。
相子正(1915——1994),原名相志誥,山東淄博市臨淄區人。1938年3月入伍參加抗日,同年十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在烽火硝煙的年代,信仰堅定,斗志頑強,除奸、懲頑、劫車、破襲,率領縣大隊,活捉日軍駐渤海地區特務機關長勝田,是當年《渤海日報》報道的“模范縣長”。解放戰爭期間,相子正既是能拼能打的猛將,也是組織發動群眾發展生產、支援前線的干才。
新中國建立以后,相子正從膠東半島涉海奔赴遼東半島,到重工業部第二建筑工程公司任經理,建設全國第141號重點工程。后來,相子正又調任重工業部九建總公司副經理一職,遠赴贛州西南山區,投身經濟建設,終至積勞成疾——1957年身患腦血管動脈硬化癥。文革中,相子正蒙受不白之冤,受調查,遭排擠,被揪斗。
或許是在身體出現嚴重健康狀況以后,相經理回到了青島,成為這所學校的主官。這只是推測。他在學校的任期是1957年8月至1960年5月。
說到這所學校,還繞不開一個人:衛禮賢(Richard Wilhelm 1873——1930),原名理查德·威廉,中文名衛希圣,字禮賢,亦作尉禮賢,德國人,新教(俗稱耶穌教)同善會魏瑪傳教會傳教士。
第一次鴉片戰爭以后,英美等西方列國的傳教士接踵而至,出現在東方古國神秘的大地上。他們以上帝的使者自居,虔誠、博學、堅毅、親和、慷慨,跋山涉水,不辭辛勞,深入到繁華的城鎮和偏僻的鄉村,在向千千萬萬野蠻愚昧貧窮無助的民眾流布天國福音的同時,興學辦教,傳播文明。1843年,英國傳教士理雅在香港創辦了英華書院,自此,上海、福州、杭州、蘇州、武昌、登州、青州、南京、北京等地陸續出現了更多的教會書院。至19世紀末葉,西方傳教士在華建立的書院多達四十余所。至于中國近代最早創辦的三所官辦大學京師大學堂、北洋大學堂和山西大學堂也與傳教士或教會書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像1902年山西大學堂的創辦,就不得不提及來自英國威爾士的傳教士李提摩太的主張與堅持。
1901年,出生在斯圖加特的理查德·威廉,在德國所謂的“模范殖民地”青島,白手起家,克勤克儉,創辦了一所書院,并以自己的中文名字為之命名。此前,他曾與新婚妻子在一所租來的屋子開辦了德華神學校,規模不大,只有幾個學生。書院辦學之初,日耳曼人對中國的傳統文化就表現出令人驚訝的尊敬和超乎尋常的偏好,特聘請一些科舉出身的舉人、貢生等中國舊文人擔任教員,開設儒家經籍課程。兩年后,書院遷入了新址(現青島市上海路7號),規模擴大,聲名日隆,1906年清廷賜予衛禮賢四品頂戴,德國校長成為青島路人皆知的衛大人。1931年,禮賢書院(Richard—Wilhelm——Schule)更名禮賢中學(現青島第九中學)。據賀寶晏先生(1930——)敘述,德國傳教士創辦的這所禮賢中學高中部內設普通科、工程科和德文科。解放后,工程科從書院分列出去,另立門戶,1953年山東省青島冶金工業專科學校掛牌成立。賀寶晏先生曾任青島社科院副院長。
新學校在齊魯最早開設了土木專業,而三年后,父親幸運地成為這個績優股專業的學生。父親說,當年報考這所學校時,他的考試成績差了兩分。愁苦郁悶、躑躅不前之際,給青島市勞動局寫了一封措辭懇切的求職信,痛陳家景困頓、饑寒交迫,但求一職裹腹遮體。
在接到勞動部門回信的同時,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也寄來了。起初,父親見村上有人當了工人,掙錢多,有吃喝,就動了心思,想去青島城里謀生,哪怕到港口碼頭扛大包出大力。此時,一個貴人的出現,阻止了他的莽撞抉擇。貴人說,當工人又苦又累,進學校念書,將來就是工程師,有肉吃,有車坐,是國家干部。
父親斟酌再三,念書去了。
學校果然有吃有喝,一個月的伙食標準是14.5元,比父親讀中學時的一個月3.5元的標準高得多。
其實,父親到城里讀書的動機可笑而單純,就是有飽飯吃。學校伙食好得超乎父親小腦瓜的想象,大白面饅頭無限供應,能吃幾個吃幾個;菜也好,有魚,還有獅子頭,八個學生一桌用餐。父親一頓吃四五個大饅頭,那還是怕人笑話,有所控制。大白面饅頭撐得他喘不上氣,在操場上打籃球都跳不起來。
自己吃飽了,父親還惦記著家里的父母。用餐時,他在每一個饅頭上掰一塊下來,趁人不備,偷偷揣在書包里,背回寢室攢著,星期天回村給全家人吃。祖父母生養有六個子女,父親的哥哥在二十歲時身染虎列拉不治而亡。父親往上有一個姐姐,往下有一個妹妹兩個弟弟,吃他從學校背回來的饅頭殘骸,是茅屋之家的大事件。
每個月學校還有助學金,父親有幸享受了二等助學金,7元錢,他悉數交給了祖母,祖母也悉數入囊,不給父親一分零花錢。父親說他當年真傻,又說祖母太吝嗇。父親說8分錢一張票的電影自己也舍不得去看。
專科學校的學制原本四年,但新國家亟需人才,希望莘莘學子盡快走出象牙塔,報效國家,服務社會,遂改為三年;所學教材是哈工大的課本,教學安排照搬蘇聯模式,父親他們起早貪黑,學得很緊張、很辛苦。
書讀到第二年。有一天,父親找到于姓的班主任,說我頭疼,學不進去,想退學回鄉。三十七八歲的于老師說我帶你去校醫務室看看大夫。大夫診斷一番,對中年男教師說,你這個學生沒什么病,或是學習壓力太大,有點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就萬事大吉了。父親說,我還是想回鄉,家里窮,種地人手不夠。我頭疼,肚子也疼。腦子學不進去了。年紀輕輕的父親不知從哪兒聽說的,頭疼肚子疼大夫看不出來。但他還沒有學會撒謊。于老師清了清嗓子說,你知道在這所學校讀書對你的將來意味著什么,國家需要你們,你們前途無量。話語中,外表斯文的班主任還暗示,若不是父親出身好,學校不會破格錄取他,他也根本坐不到這張課桌前。
父親的分心走神確實是因為貧窮。家里地少,不得不租人家的地來種。他大姐每天餓著肚子鉤織女人盤頭的發網,趕集一個還賣不到一角錢。祖父白天種地,傍晚走街串巷當賣油郎,拼死拼活也填不飽一家老小的肚子。父親不想在看不到希望的將來復制長輩的貧窮、饑寒,最終淪為一個沒有尊嚴的窮光蛋。尤其是在寧夏當礦工的二弟每月可以掙到50塊錢的巨大誘惑,成為急于改變現狀的父親萌生輟學念頭的最直接原因。
半空中綿里藏針的一句話,平息了井底之蛙的非理性盲目性鼓噪。多年以后,父親念念不忘這段求學經歷,時常提起恩師,他想報答他。
三載業滿,唱著《畢業歌》的父親,搭上隆隆的火車,南渡湘江,成為新中國培養的第一批鋼鐵工業的建設者。后來,他又西進,北上,把青春年華奉獻給了湘鋼、長鋼、鞍鋼。
在校期間,父親與愛情失之交臂。那個阻止他去城里當工人的貴人,領著一個姑娘找到學校。父親拒絕了人家的美意。他后來說,我還在念書呢,前途未卜,又窮得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怎么談戀愛?這種事,一旦答應了人家,就要負責。
在父親那兒,把那所他一生中讀過的最重要的學校簡稱作“建校”。但他有所不知,這所學校前世的奠基人,從來到中國時的一名神學家和傳教士,在離開中國時已經成為孔子的忠實信徒。衛禮賢迷戀中國傳統文化,頂禮膜拜孔子,深耕儒學經典,著述足以等身,是世界公認的中學西播的先驅和最重要的漢學家。
父親有所不知,他的學校因為隸屬關系幾經更換,學校名稱幾經更改,校史龐雜繁蕪:山東青島冶金工業專科學校——山東冶金學院——山東冶金工業學校——青島建筑工程學院……直至2004年才塵埃落定,確名為青島理工大學。
父親還有所不知,與校長相子正同等重量級的還有一個人物,學校書記王斗生。我猜測,這是王書記參加革命以后給自己起的新名字,取“為斗爭而生”之意。
王斗生,山東萊陽人,1938年入伍參加抗日,同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39年春,受中共膠東區委的秘密派遣,潛入煙臺從事地下工作。曾任中共煙臺市委書記。1941年因組織活動暴露,撤離煙臺回到膠東區委。建國后,在青島市科委供職。
比較抗日戰爭初期的經歷,王斗生與相子正極其相似。他1954年10月至1956年7月擔任重工業部青島建筑工程學校的書記兼校長。當相子正到任校長以后,他便只保留了書記一職(1956年7月至1958年9月)。后來,這所學校更名為青島冶金工業專科學校,他仍與相子正搭檔,任書記至1960年5月。
附:
重工業部青島建筑工程學校
校長兼書記王斗生,1954年10月至1956年7月任職。
冶金工業部青島建筑工程學校
校長相子正,1957年8月至1958年9月任職。
書記王斗生,1956年7月至1958年9月任職。
青島冶金工業專科學校
校長相子正,1958年9月至1960年5月任職。
書記王斗生,1958年9月至1960年5月任職。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當父親就讀的這所學校更名為山東冶金學院時,相子正、王斗生二人同時從歷任校領導的名單上消失,不知是何變故。
據史料,衛禮賢1920年離開山東,放棄傳教,受聘北京大學教授。半年后離華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