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喦 宋 揚
如果說,兒童文學是成人作家為大多數兒童創作并被兒童閱讀的文學作品的話,顯然在詹麗娜小說集《天藍色的旅行》中所涉及的作品并不完全符合這樣的學理性要求,但從作家創作的初衷和所創作出的作品上看,她又是符合基本描寫和表現少年(兒童)心靈世界以及少年(兒童)成長的小說作品,從這一點上看,詹麗娜的小說還是屬于兒童文學的范疇。但縱觀詹麗娜小說集《天藍色的旅行》中的主要作品,我們會發現,在一個家庭、社會的目光空前地集中到未成年人的教育與成長的時代,在一個離婚率逐年攀升、屢創新高的時代,在一個女性前所未有地關注自我成長與奮斗的時代,在一個少年(兒童)不斷追求過度享受物質生活的時代等等所構成的“豐富多彩”的少年(兒童)成長的社會大環境里,詹麗娜似乎在講述這樣的“大環境”中少年(兒童)茁壯成長的“故事”,但事實上,她在創作中凸顯了一個少年(兒童)成長環境——邊緣化家庭環境的重要問題,這一方面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一
短篇小說《當時光流逝》《媽媽是個結婚狂》《天藍色的旅行》等相互參照,書寫了社會轉型期一群邊緣化家庭環境中少年(兒童)的成長故事。詹麗娜小說中的邊緣化家庭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婚姻關系邊緣化,主要表現為離異家庭;另一種是經濟關系邊緣化,主要表現為貧困家庭。詹麗娜將她筆下的少年(兒童)置入此種相對極端的邊緣化家庭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能夠更深刻地展示生命成長的真實性、豐富性與曲折性。雖然兒童文學是主張快樂和游戲原則的,但這并非表明兒童文學只是擁抱熱鬧和開心而排斥靜謐和悲傷。歡快的故事和興奮的情韻固然能吸引和打動兒童,而那種淡淡憂傷的藝術氛圍和幽深雋永的情調,更能在青春的心靈引起共鳴,潛移默化地滋潤少年的心田,甚至能慰藉他們的人生。兒童文學作家秦文君在小說《十五歲之夏》的題詞中這樣概括自己小說的特征:“抽穗拔節的痛楚與快樂、幻化成蝶的美麗與憂傷。”這一特征同樣準確而形象地詮釋了詹麗娜小說的成長主題。《蝶計劃》以“蝴蝶”這一意象來象征成長蛻變期的少年。小蝶因為友情而發奮學習,與朋友并肩努力,一路撿拾錯過的時光,最終考進重點高中。而在計劃的實施過程中,她也通過同學小魚、吳鈺澤的家庭環境和成長經歷,豐富了對生活的理解;通過同學李天浩和張美琪微妙的關系,觸及了中學時代美麗而敏感的秘密。小蝶就這樣在喜悅與煩惱的交織中幻化成蝶,完成了一次心靈的成長。
雖然成長歸根結底需要自我實現,但成長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父母的教育、朋友的陪伴會給成長帶來力量和信心。少年(兒童)比任何一個時期都依戀和需要親情。此時的他們看似少年老成,其實是那么柔軟和渴望關愛。然而正如詹麗娜所言,“并不是所有的爸爸媽媽都能陪伴孩子長大。”《當時光流逝》中的洋洋、《媽媽是個結婚狂》中的嘉涵都生活在離異家庭,都缺失父愛。生活的挫折、家庭的不幸讓她們生長出一種近乎狡黠的早熟。這個時代的少男少女絕不是生活在一塵不染的真空中,成人世界的風氣已經侵入他們的世界。他們面對這一切不是逃避和抵制,相反,他們運用著自己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勇敢而從容。《風中的嘆息》中羅莉的爸爸有了婚外戀,好朋友左薔充當了傾聽者、智囊等角色,最后干脆冒充班主任給羅莉的爸爸打電話,以孩子式的早熟的計謀幫羅莉挽留了爸爸,維護了羅莉家庭的完整。這些成長期的少年(兒童)珍視友情、互相取暖,在黯淡的時空里綻放出人性的明媚之花。
詹麗娜的小說表達了作者對都市少年(兒童)成長的獨到理解。他們的成長是曲折的,夾雜著各種各樣的發現和困惑,但他們的煩惱總能夠得到清理,就像天空偶爾有烏云飄過,但終究還是朗然,讓人生出期待和歡喜。詹麗娜筆下很多少年(兒童)的精神背景都來自孤獨和傷感,卻并不使人悲哀和絕望。這些沒有被溫柔以待的青春,承載了婚姻家庭倫理巨變時代社會問題的屈辱和不公,如果藝術處理不當,這類題材極易被處理成憤懣和控訴,而損害小說的審美價值。然而詹麗娜把這種人性在社會問題下的痛苦凝結成詩化的憂傷,在逼仄晦暗的生活里發現美和希望。“這憂傷如此冷靜、如此博大、如此凄艷美麗。”在憂愁和傷痛之外,“你會在不那么快樂的人生里得到一點快樂的認同,并承認它的價值,還會產生一種善良的愿望,愿人與人之間多一些友好,多一些溫暖。”這種冷靜、詩意的筆致成就了詹麗娜生動跳脫、意蘊豐厚的少年(兒童)形象。
二
將詹麗娜的小說劃入兒童文學范疇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她自覺采用兒童視角展開敘事,吊詭的是,兒童視角下的成人婚戀觀念與現實的時代變化卻逸出文本產生了獨立的社會價值與現實意義。《風中的嘆息》《待到玫瑰花開時》《天藍色的旅行》是一個個讓人產生無數浪漫遐想的詩意的小說題目,而小說的內容卻是在灰色空間里展開的粉紅色想象,是兒童視角下的社會“問題小說”。小說的敘述者是孩子,審視的對象卻是成人世界,關注的命題卻是單親家庭、失親家庭、家庭暴力、婚外戀等成人世界的婚姻變故對少年(兒童)身心的影響,顯示了極強的現實主義創作追求。“現實主義文學精神是一種文學思想或者一種文學世界觀,是一種審美形態的文學價值取向,是作家對于文學之于現實生活的一種總體關懷,是一種對現實生存的精神超越。”詹麗娜以現實主義精神直面人成長的心靈隱痛,耐心體貼地將成人貌似關注卻并不那么當回事,少年(兒童)潛意識里選擇遺忘和逃逸的缺憾和傷痛呈現到文本中,讓人把心靈晦暗的秘密意識一遍、面對一遍,實現人與童年、人與自我的和解。“愛”的信仰是現實主義文學精神對作家發出的呼喚。“愛”是詹麗娜的文學執念,她在短篇小說集《天藍色的旅行》的前言中寫到:“我覺得,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就是讓人感受到愛、力量、勇氣、擔當和所有溫暖的一切,愛應該是一個寫作者最虔誠的信仰!”在寫作中對現實主義精神的敬畏,使詹麗娜將成長現實中的艱難、晦澀、磨礪轉化為奮爭、明朗、信念,這種心靈辯證法純化了這些邊緣化環境下少年成長的現實,并形成了憂傷與喜悅并存的成長美學張力,從而使文本具備積極健康的價值意識。
在諸多“愛”的形式與內容中,母愛一直被視為是最無私的。“‘母親身份’指女性做母親的經歷和社會對女性做母親的社會建構。”詹麗娜的小說《當時光流逝》《媽媽是個結婚狂》的人物形象都設定為單親媽媽+女兒的模式,這種邊緣化的母女關系,啟發我們更加直視女性在母親身份之外,作為一個女性個體的存在。“母親身份一方面是對女性影響非常大的人生經歷。另一方面母親身份又是個父權制界定和控制女性的社會機制。”“隨著時間的變化,母親身份的定義是不斷地被重新界定的。”詹麗娜小說中的母女關系更像是大小兩個女人的相互取暖,相互鼓勵。年輕的單親媽媽剛剛離婚,獨自面對生活的物質需求和情感需求,可以說她的茫然程度不亞于未經世事的女兒。《當時光流逝》中的洋洋剛學會說話就會每晚睡前小心翼翼地問:“媽媽,你今天高興嗎?”這里作者提出了一個值得關注的話題——母親在撫育女兒成長的同時,女兒也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愛和敏感,母親也在女兒身上獲得力量和鼓舞,實現自身的成長。女孩對母親的關心與體貼,不僅是血濃于水的親情的體現,也是她們對尊嚴的堅持與守護。也許在關注母親的過程中,她們不知不覺地塑造了自己的女性意識和婚戀觀念。洋洋高中時代的早戀、大學時代隨性頻仍地更換戀愛對象、一畢業馬上務實地相親,這一系列婚戀行為讓人懷疑她對愛情和婚姻的理解,這種看似掌握主動卻缺乏安全感的戀愛方式,很難說不帶有原生家庭婚姻失敗的影響。嘉涵還是一個初中生,因為爸爸的婚外戀和媽媽過上了單親生活,她酒后告訴媽媽長大以后要有自己的事業,只戀愛,不結婚。詹麗娜的語言是詩意的,敘事語調是冷靜的,但揭示的問題卻是沉重的、痛心的。
詹麗娜對“愛”的觀念的強調與重申,詩化的語言特征,無疑受到冰心的影響。她本人身為遼寧兒童文學的后起之秀,也確曾獲得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殊不知,冰心在“五四”時期是以“問題小說”聞名的。詹麗娜筆下的單親母親早已不是“五四”時期出走的子君,而是能夠迅速判斷形勢,積極給自己調換工作崗位,每個月多賺幾千塊能夠給女兒買牛奶、報各種興趣班的經濟獨立的女性。于是有了寧愿放棄房子、沙發、冰箱獨自帶著女兒住進單身宿舍也決不復婚的洋洋媽媽,有了美麗、清瘦遭受家暴終于鼓起勇氣申請離婚的伊涵媽媽,還有了干脆因婚外戀情將丈夫掃地出門的嘉涵媽媽。然而,我們不無遺憾地發現,小說中的女性除了經濟獨立性與“五四女兒”大相徑庭,在情感的苦悶、精神的彷徨、人格的依賴上幾無二致。因此我們在詹麗娜的小說中,看到的只是單親媽媽曖昧的剪影,而鮮有覺醒的女性意識。正如《媽媽是個結婚狂》的題目,離異的單親母親只是沉溺于神經質式的相親,我們在小說中完全看不到女性對婚姻失敗的反思和自我成長,看不到女性對于兩性關系認知的發展。女性一味地害怕自己變老,害怕喪失對男性的吸引力,于是穿紅色的裙子、紅色的皮靴,披一件紅色的風衣,涂鮮紅的唇膏,以濃烈的色彩證明自我的存在,把自己置于“他者”的身份。“漸漸地,她的目光變得柔和,而且經常微笑了。微笑的時候,她的臉上出現兩個酒窩,眼里蕩漾著春天的色彩。”這里極具暗示性的語言已經預示了接下來的情節,媽媽有了追求者,再次成為父權制的審美對象。母親釀葡萄酒,親自下廚,以女性的特質接受男性目光的檢驗,以父權制的社會化的女性性別特質塑造自己。這些小說從一個側面表現了女性解放的艱難與徒勞。
三
詹麗娜對貧困家庭的書寫呈現了一個更為緊迫和普遍的現實問題——經濟發展的不平衡帶來的家庭貧富差距對少年(兒童)成長的影響。這類“問題小說”往往采用貧困/富裕、溫馨/冷漠二元對立的思維和模式來設置人物。《成為芭比》中的馬鈴淑和巴璧,《蝶計劃》中的小蝶和小魚、小蝶和吳鈺澤,《待到玫瑰花開時》中的東旭和夏玫都采取這樣的人物模式。貧困家庭雖然經濟困窘,但是父母感情融洽,竭盡全力關愛子女,貧困家庭的少年也懂事勵志,學習優秀,人格健全。而富裕家庭父母各行其是,家庭關系相對冷淡,富裕家庭的少年或者心情壓抑,郁郁寡歡,或者幼稚晚熟,需要依靠貧困家庭的同學來催化其學習的進步和身心的成長。《成為芭比》中的馬鈴淑住在爺爺單位的集資房里,她不喜歡老舊城區的老舊樓房,既不喜歡這個物質環境也不喜歡伴生的人文環境。在汽車進入中國家庭的時代,馬鈴淑是抗拒爸爸媽媽騎著老舊的自行車來學校接她的。試想當巴璧穿著銀色的靴子,馬鈴淑穿著舒適卻不好看、好像百花叢一樣的鞋子的時候,質樸的母愛真的能抵消時代的欲望話語嗎?馬鈴淑的成長真的會無恙嗎?貧困的家庭一定溫馨有愛,富裕的家庭一定冷漠虛偽嗎?應該說,詹麗娜已經試圖在她的兒童文學寫作中探索原生家庭對人少年(兒童)時期的心靈影響和人格塑造,但遺憾的是,探索的深度還比較有限。簡單的二元對立思維遮蔽了原生家庭對少年(兒童)成長和人格塑造的復雜性,缺少對少年(兒童)成長環境的深刻理解和探究,也就難以觸及成長的幽微和隱蔽之處,從而減弱對人性復雜性的表達。
當然,詹麗娜給自己的作品定位是兒童文學。她雖然將成長中的少年(兒童)放置到一個邊緣化的環境中,一次次地觸及現代社會日趨難解的婚姻關系、親子關系,但不得不說,兒童視角是一個巧妙的敘事策略,它更好地隱藏了作者對于這些復雜糾結、毫無頭緒的社會問題模糊的情感態度,也從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小說思想深度不足、女性意識缺失的弱點。詹麗娜是相信童話的,就像《天藍色的旅行》中的楠楠。生活的重創、命運的不幸并沒有讓她陷入黑暗,深沉的母愛護佑她相信童話,相信希望,健康地成長。
成年人要面對的是人性與道德、欲望與責任、物質與精神的博弈以及不幸的婚姻存在與否的價值判斷,但是對于少年(兒童),對于成長,什么才是更有益的?詹麗娜的小說沒有給出答案,卻引發我們無盡的思考。她的小說從兒童開始,卻遠遠沒有在兒童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