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
沿著有一排梧桐樹的便道東行,北拐,約三十分鐘,會看到那棵老槐樹。春寒料峭時節,老槐樹的枝杈堅硬地伸展著,任冷風肆意吹過。
老槐在小區大門北端,身后是一排商鋪。商鋪的第一家叫“興立飯莊”,半年前掛牌的。我的眼前一直是半年以前那藍底紅字的影子,紅字上還襯著醒目的白邊——老廖篷墊!
老廖與我是小學同學。他長得瘦小,額頭很早就有了皺紋,剛上三十就被人喊作老廖了,也因此,他的招牌直接用了“老廖”。上班的時候,每經過他的門口,老廖只要看到,總會跨出門來喊一嗓子,然后笑著擺一下手,讓我走自己的。
行走艱難的時候,我買了一輛電動三輪兒代步,自然找了老廖將座墊包上一層金絲絨的座蒙,紫紅的色澤像舞臺幕布一樣典雅,手感柔滑,厚實不起褶皺。老廖戴著花鏡,一邊量尺寸、裁剪、縫紉,一邊說,“咱同學六年,情誼深啊,你千萬不要跟我提錢。”我說:“這怎么行,你是靠這個吃飯的……”他沒容我說下去,馬上打斷了,“見外了不是?老同學能過來就是賞我的臉。”
本意是來照顧生意的,竟反被照顧,自然心生愧欠。
但車的新鮮感還沒過去,就在一個夜里被竊,車門撬開,劃破座墊,座位下的電瓶不翼而飛了。配了新電瓶又去找老廖,門上著鎖。打了電話,他說十分鐘就到。果然不足十分鐘,老廖從街上回來了,氣色有些灰暗。聽說丟了電瓶,氣得握了拳頭,“偷你的車,還有一點良心嗎!”立即為我重新縫制。其間接了個電話,說身體檢查了,問題不大。這一次他又沒有收錢,我便想著哪天請他吃頓飯。
真是愧對老廖的一番心意了。又一個早晨起來,三輪車徹底沒了蹤影,地下是破碎的鎖頭,鎖鏈的一頭還拴在窗的護欄上,另一頭蜷曲在地面,像一截縮著腦袋不敢見人的蛇……
閑暇了,只有架著我的拐杖在街邊慢慢地蹓跶,明顯覺出一年比一年縮短了步行的距離,就如生命在不斷縮短一樣。倔強的只有那棵老槐樹,雖已側彎了軀體,依然枝繁葉茂。
正是初夏,老槐開花了。先是綠中點綴著白,第二天過去便綠白相間,待到第三天,遠遠的,已是滿樹白花,早將綠葉徹底覆蓋,愈走近了花的清香愈濃烈,卻在一轉頭間發現,“老廖篷墊”什么時候摘牌了,換上的是“興立飯莊”!急忙給老廖打去電話,老廖說,年紀大了,眼也花的厲害,況且已領了退休金,就不干了。邀他出來吃點飯,就在“興立飯莊”,他說:“謝你了,身子不怎么舒服,改天吧。”
在小區門口徘徊了好久,望著里邊的花壇、綠樹和掩藏其間的甬路,遺憾在胸口涌動:老廖家住五樓,我上不去探視。
往回走的路上,一輛白色“霸道”越過我后突然急停,車里的人探出頭向后望我,近了才看清,是洪義。“老同學,老廖你有聯系嗎?”我問有事啊?“準備搞個同學聚會,楊總和李局的意思是一個也不能少,時間大約在中秋節前后,具體地點臨時定。到時候你通知老廖吧。”互相留了電話,望著遠去的車,心里總覺得不是味兒,不是商界,也不是官場,“楊總”與“李局”又是哪位?
再一個上午轉悠到老槐樹旁,站在一地斑駁的光影里告訴了老廖這一信息,他竟興奮地大喊大叫:“好!太好啦!”我趁機邀他出來喝一杯,他爽快地答應了,不一會兒就從小區側門里興匆匆地走來。
進了飯店,在緊靠門口的桌子落了座,老廖說:“咱簡單點好不?你能喝酒嗎?”我審視著老廖,他是想喝還是不想喝呢?老廖笑了,臉上皺紋堆積,疲態明顯。“是這樣,我以前倒是喝點,現在身體不好,已經戒了。”那好,菜你隨意點。他說:“咱是老同學,不說假話,大魚大肉真吃不動了。有一樣菜倒最合我胃口,你別笑我寒酸,就是豆腐皮兒。”于是要了大盤的豆腐皮炒蒜苗,略加幾許青椒絲,又要了羊肉火鍋,兩碗米飯便閑聊起來。老廖說真是好消息啊,他老早就有這樣的愿望,想跟老同學再聚一聚,就像小時候在一個班級里一樣,說笑瘋鬧,無拘無束的。“你知道,咱小學相處六年,那可是真情誼啊,沒有一點心機,也沒有一點算計的六年……”我看著瘦弱的老廖,想著當初歡蹦亂跳的小孩兒,再見面都年愈花甲了……
轉眼間國慶節到了,老廖給我打來詢問的電話,我說洪義還沒來信,再等等吧。又一轉眼,中秋節也過去了,老廖又來了電話,“怎么回事,還聚不聚了?”我只好去問洪義。他說楊總和李局都去了美國公干,他們一回來馬上聚會,到時一準通知你們。我在電話里告訴老廖的時候,只聽他嘆息了一聲,說好吧,就掛了。那一聲嘆息明顯透著無奈和失望,他的急切,使我隱隱不安。
一直到年底老廖再沒給我來電,其間我打過去兩次,年后的正月初一又去了一個拜年電話,他均沒有接聽,我的心便一直惴惴著。正月初七,洪義終于來電話,說楊總和李局回來了,同學聚會定在明天!趕上他的茶莊又開一家連鎖門臉,早八點燃放開門炮,讓大伙先去捧個場面,然后有車送去“天外桃源”酒樓,包的是樓上大間。
我已不耐煩洪義的絮叨,急切地給老廖撥過去,鈴響著,還是無人接聽。我急不可耐地一遍又一遍地撥打,一直到傍晚,始終不通,心里有了巨大的恐懼,想著明天早晨我就是爬也要爬上他的五樓一探究竟。就在我急切而又慌亂的時候,電話的信息響了,打開來,是老廖的號碼,卻不是他本人——
“我不知道您是父親的什么朋友,只是,父親已于年前臘月二十七去世了……”
我呆坐在那里,神經似已麻木,雙眼一直沒有離開手機屏上那幾行凌亂的字,滅了按亮,再滅再按亮,直到再也按不亮了……那個想要重溫一次至純至真的愿望也至此熄滅。
我是踩著早晨八點的時針出的門,沿著一排有梧桐樹的便道行走。此時,洪義茶莊的開門炮應該點燃了,老同學也都應該擁圍在紅火的氣氛里喧鬧著。而我這里空氣清冷,身邊的梧桐也靜默地立著,去歲的葉片雖已化作銅褐色,卻依然倔強地掛在筋脈上,有風掠過,互相敲擊,發出嘩楞楞的脆響,如同小學時教室里充盈的歌聲、掌聲,還有操場上的歡笑聲。
再一次東行,北拐,遠遠地便望見了那棵老槐樹,愈往前走愈加清晰,仿佛已感觸到了它沉睡中的呼吸。老槐樹枝條枯干,雖顯倔強,卻也奈何不了氣候的肅殺,對于春的渴望,終是擱淺在了夢里。小區的大門口,擋車桿不時起落,車輛進進出出,側門有步行者來來往往,其間再也沒有老廖了。望一眼興立飯莊,雖已開了門,卻不到飯點,況又是新春正月,沒有一個顧客進入。我推開玻璃門,胖老板急忙迎過來,臉上充滿疑惑。我問豆腐皮有嗎?加蒜苗炒一盤。老板連說有有。再次坐在靠門的椅子上,將對面的坐椅正了正,把我的拐杖倚在一側。菜端上桌了,要了一碗白米飯,又叫老板打四兩白酒。胖老板望著我,眼神中透著憐憫。我沒有理他,拿筷子等著。酒端過來了,放在我的對面。太陽照進屋里,照上飯桌,將一碗酒折射在天花板上,是放大了的一道光,在頭頂繚繞。我夾一筷豆腐皮放進嘴里,細細咀嚼,帶著韌勁和嫩滑又融合了鮮、甜、咸、香,讓味蕾在記憶中涌起來、沉下去,陣陣沖擊,絲絲縈繞。
一直以來,老廖希望能與老同學把酒暢歡一次,而今,只有他的手機每天還開著,還在等待著這次相聚的訊息……
架上拐走出這間“興立飯莊”,也是曾經的“老廖篷墊”的玻璃門時,那碗酒還擺在桌上,那道折射的光也還在天花板上旋轉。我不知道我還能去往哪里,只是倚著老槐樹粗礪的軀體站立著,感覺就像在與一個生靈對話。我相信老槐樹是有靈性的,以它的慈悲,應該能夠看到老廖早已經去赴了聚會,此刻正在聽著老同學們開心的說笑。我也相信以老槐樹對光陰的閱歷,更應該明白,世事無常,只因時光匆忙,而人間喜悲,無非聚散。
這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
成兒跟盧家二小在房后坡下打起來的時候,忘了是誰跑來捎的信兒。我的兄弟,姨家姊妹幾個,還有大舅家的姑娘們都沖出了家門,一忽隆跑向房后。待我跟過去時,“戰場”已經煙消云散,二小在拍著自己身上的泥土,有些無奈,又有些不甘,“不講理,哪有你們這樣的,跟鵝上岸似的!”“鵝上岸”寓意人多勢眾,可誰讓我們三門親戚都住在同一棟老宅里呢。
老宅是一趟青磚房,草苫的屋頂,在老街的一條胡同里。起先只是五間,大舅和姥姥一家三間,我們家住兩間。二姨一家由于沒有房子,暫時借住了姥姥家的一間。于是我們這些兩姨姊妹和姑舅姊妹們夜里像雞鴨被圈進各自窩里,白天就散放出來了一般,屋里院外亂竄。而院子也沒有后來的間隔墻,就那樣敞著,任由小孩崽兒盡情撒歡兒。對大人來說這無奈的棲身處則成了我們的歡樂園。
姥姥、二姨和媽常常在一鋪炕上捻麻線、納鞋底或補衣裳,看著出來進去的孩子們,眉眼間漾著喜悅,似乎隨意拎出哪一個都會拎出一連串的趣話。
我們家共有姊妹五個,姨家也是五個,大舅家是四個閨女。現在回頭來看,每一個都有不同于另一個的故事,沒有一個多余的。假設當初沒有生育這一個或那一個,自然就不會發生與這一個或那一個有關聯的喜怒哀樂,但回頭去想,抹去任何一個,都如同天空少了某一片云霞,雨后缺了某一道彩虹,雖然日出日落如常,咂咂舌頭,總會覺出如常中少一些滋味,日子里很有一些無趣了。
我們這十四個姊妹里面,男子最大的是二姨家的成兒,他是最先能給家里挑水的。
大人忙著掙錢養家,便顧不得某些細節,比如家里每天要挑滿一缸水,人頭多,洗洗涮涮的不能缺了水。這是一個大活兒,小孩兒難以勝任。姥姥家是大舅挑水,但他顧及不了別人,他要留出時間批改學生的作業,要做家訪,還需要備課。成兒能挑動水的時候,二姨歡喜的不行,雖然剛開始兩只水筲里都只裝半筒水。我媽體弱,是用一小四輪車推水。后來老二老三可以抬水了,將一只水筲放在扁擔中間,兩個人被壓得彎著腰,前邊的一個還要留神身后的水筲是否偏向了自己,往往從街邊的供水點到家需要歇息好幾次。有一回竟哭著回來,身上的棉衣又是泥又是水的,不用問是摔倒了。傍黑天成兒挑了一擔水送過來,往水缸里倒時提不動水筲,用瓢一下一下地向缸里舀。
更多的時間我們還是在院里院外玩耍,在前街后街瘋鬧。站在樹杈上摘槐花,整個院子都飄灑著乳白色的香氣;在街面上摔跤、打野球,半條街道都盛滿了嘎嘎的笑聲。忽一日有了自行車,一個人跨上去騎,兩旁是四五個護衛,在小街上呼啦啦地跑過去再呼啦啦地跑回來,帶起一陣陣風。夏日風涼,冬日風冷,穿過四季,拂過年輕的身體,不覺中腰板就向上躥了。倏忽之間懂得生活滋味的時候,我們這十多個姊妹已逐漸散失,雖然女的陸續嫁人,但男的會娶進來,沒隔多久,又一茬小人崽兒由歪歪扭扭而至蹦蹦跳跳,就在一眨眼的時光里已在院里院外替代了曾經的我們,住房就更緊缺了,便都在院門旁搭建了平屋偏廈。兩家的青磚房也相繼翻新了,我們家擴建成六間,卻改為筒子屋,只為了讓哥四個都有放一口水缸的地方。
二姨后來蓋了自己的房子,就在院門前的菜地里。雖然不在一個院里住了,依然是前院望著后屋。這個時候姥姥已經下世,我家與大舅家的院子中間壘起了垣墻,各開各的門,各走各的道。已經在學校領導崗位退休的大舅利用他的人脈辦起了輔導班,學生多的需要到外面租房睡覺。又過幾年,大舅將已成規模的輔導班交給女兒打理,他與舅母買樓搬走了。
比大舅更早搬走的是二姨一家,二姨賣掉了浸著成兒汗水的兩間磚瓦房,而成兒已經永遠走了。丟在歲月深處的還有二姨家的大姐。大姐是十六歲時病歿,成兒是三十歲時離世。縱使過去了三十年、五十年,每一念起,我的心底依然如刀絞般的痛!
我們這些姊妹雖然還同在這座城市,但下一輩則走遠了,除了成兒的兒子和我的一個侄兒消失在繁雜的人海里,幾無消息之外,姐的兩個女兒和老三的兒子都定居了大連,老三的兒子年紀輕輕便成了路橋建造師。老四的女兒去外市做了教師,而大舅的外孫女們有服務于北方機關的,也有嫁到南方深圳的。他們會在某一個夢里突然浮出老宅的影子嗎?許是我的一廂情愿了。對他們而言,老宅就如同風中的浮云,在時光的背影里是漸行漸遠的。而我們這十多個兄弟姐妹雖同居一城,平日也難得照面,最近的一次聚齊還是在去年三月的殯儀館,是為二姨送別的那一天。
那一天的二姨是急匆匆就走了的,沒有與兒女打一聲招呼;那一天的二姨是否急著要給姥姥姥爺送行?因為就在第二天,大舅將為姥姥姥爺遷移墓地。冥冥之中的所謂天意虛無縹緲,難論定數。
本來姥姥姥爺與我爹媽的塋盤都在城北的廟嶺山上,只是姨夫的墳什么時候遷到城市西南方的小寺山上了?大舅卻突然看好遠離城市的大鄭公墓“日洋洋的”……當二姨的靈柩隨著飄動的旌幡西去了小寺山的那一天,姥姥姥爺的骨殖已經落座到大鄭公墓的“新居”里了……那一時那一刻,我終于知道,我們這幫從小就在一棟老宅一個大院里長大的一大家子親戚從陽間再到陰間就此“分家”了。
其實分家是生存的一種必然宿命,就如同生命必然要經歷一場隆重而又虔誠的遠行一樣。看似來來往往的人,大多毫不相關。只因了種種機緣巧合,才讓我們有了血濃于水的親情。這樣的親人不多,一輩子就這么幾個,不能替代,也無可替代。哪怕緣分只有瞬間,時光依然永遠。只是我不理解大舅要把老輩墳墓遷走的真實心理,正如不理解他何以要頻繁搬家一樣。
大舅搬了很多次家,從城西到城東,從城南到鄉下,再搬回城里又搬去了郊外,其間還到養老院里待了數日……如此頻繁地更換住處,除了他有資本作支撐,想到哪兒就可以去哪兒,更深層的原因是不是離了老宅,他的內心像被風吹到了空中的一粒草籽,沒有了根莖的維系,哪兒都可以是家,哪兒又都不是自己的家?當然,這只是我的臆斷。
十多年前,老二及我相繼離開了老宅,近來又有老四上了樓。有一次自來水管道發生故障,市內停水維修,住樓的居民苦不堪言,有鄰居告知我每天上下班路過的平房區有一住戶院中打有機井,只是該戶人家不太好說話。我找了去,一個老人正坐在機井旁的椅子上曬太陽。他看著我很深沉地笑了笑,說:“你姓王,你姨家姓趙,你舅姓劉。”我驚訝地盯著他看,腦子里飛快地搜尋著小時候的老鄰居——二小!你是老盧家的二小?他有些羞慚地嘿嘿笑著。
那時候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如今已成了皺紋叢生的老人!
以后上下班路經他的門口,時常看到“二小”獨自坐在院子里閉著眼睛曬太陽,那神情既像在放空,又像在冥想。或許他會常常憶起曾經以一己之力抵擋我們家“鵝上岸”般十幾個人的英雄壯舉吧?
老四一家上了新樓那天,我去為他“溫鍋”,看到客廳掛著一幅題為“老宅”的油畫。畫中一棵大槐樹,枝葉掩映著一行青磚草苫房,敞著的窗口探出一個老人,看著院子里一幫小孩兒“跳皮筋兒”——擎繩兒的高高舉,跳繩兒的翩翩飛,圍著的少男少女挨挨擠擠似在唱曲兒,因為我聽到了那曲兒傳過來,透過厚重的油彩,由耳及心:兩姨親,姑舅親,一家人,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
老四的女兒畢業于美術師范,她在老宅出生,也在老宅長大,這幅油畫是她的畢業作品。老四說,這幅畫很有意義。
我不確定怎樣的一幅畫才算有意義,但確如畫中定格的情景一樣,所謂親戚的兄弟姐妹能夠在一棟老宅的院里院外前街后街牽絆著慢慢長大,那種親情,需要幾生幾世才修得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