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格格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48)
巖井俊二執導的首部華語電影《你好,之華》在中國一經上映,就引起了影迷們的廣泛關注。這部電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導演1995年的劇場電影處女作《情書》。影片中柏原崇與中山美穗發生交集的圖書館、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小樽,都已成為一代人最經典的影像回憶。而影片《你好,之華》則延續了個體關于“自我”與“他者”的鏡像關系,以及對“自我”認知和成長的討論,用“寫信”這一充滿儀式感的行為,串聯起了三代人對于生命的思考與探索。
《你好,之華》為觀眾講述了人到中年、過著平淡安穩生活的之華,在姐姐之南去世后,代替姐姐參加同學會,以姐姐名義寫信的故事。假扮行為或許來源于對姐姐死亡事實的逃避心理,而以姐姐名義寄出的信件,間或出自某種潛意識愿望:通過確認“他者”的缺席來印證“自我”的存在。由此,影片中之華與之南的鏡像關系得到初步呈現。
以主體形成為主的鏡像理論是拉康哲學理論的起點。鏡像階段是主體形成的過程,也是把自我想象成他人,把他人指認為自我的過程。影片中妹妹之華與姐姐之南有著相似的姓名、長相、血緣的聯系,但又擁有截然不同的命運。這一人物的對應關系也存在于波蘭電影大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兩生花》:“在鏡像結構中建立的‘自我’與‘他者’關系,在體認‘他者’中發現‘自我’,從而在‘自我’與‘他者’不斷整合的過程中完成對‘自我’認知和成長?!盵1]
之華在參加之南的同學聚會時,竟成功騙過了所有老同學,假扮姐姐作為代表上臺發言。偽裝幾乎天衣無縫之際,之華借口“家住得遠”提前離席,卻被臺上的視頻吸引而停下腳步——那是之南30年前作為學生代表在畢業典禮上發言的錄像。銀幕里,是30年前正在進行完美演講的之南;銀幕外,是30年后剛剛結束局促發言的之華。影片接著出現了一個重要的鏡頭——已經快走出大廳的之華轉身凝視,似乎是為了辨識、或是確認。與自己血緣至親、卻始終比自己引人注目、優秀貌美的姐姐,永遠是之華理想的自我鏡像,但于這一刻,在扮演之南的幻想與滿足中,出現了一絲裂痕。當尹川的表白短信被丈夫周文濤發現,他責怪之華不當眾說清楚身份,一怒之下將手機摔壞——這也是全片情感最為激烈的片段。沒有了手機的之華賭氣不再使用電子設備,坐在圖書館里,開始以姐姐的名義給尹川寫信。這一行為“是為了想象死者的生,也是為了印證死者的死”[2]153,同樣也是之華踏上找尋自我、認同自我之路的起點。
拉康在鏡像理論中闡述:“鏡前的孩子從將自己的鏡中像指認為另一個孩子到指認為自己的過程,包含了雙重誤識在其中:當他把自己的鏡中像指認為另外一個孩子時,是將‘自我’指認成為‘他者’;而他將鏡中像指認為自己時,卻將光影幻象當成了真實——混淆了真實與虛構,并由此對自己的鏡像開始了終生的迷戀?!盵2]140對于青春時代理想自我的幻象——之南的追逐,使得中年之華有機會短暫逃避平淡的現實生活,著迷于腦中完美理想自我的倒影。但在這一過程里,神話被打破——姐姐之南的人生也不是極致完美,只是她從不與外人提起。姐姐完美幻象的破除,是之華重新獲得自我身份認同的前提,并最終使她確立了獨一無二的主體性。收信與回信之間,時空場景穿梭,也是現在與過去對話,最終達成和解的過程。因此這亦是一個在“他者”鏡像中重生并認識“自我”,同樣也是在緬懷“他者”中重塑了“自我”,最終放下的故事。從這一角度理解,《你好,之華》也正是這樣一種現代人對于自我確認的表達。
離開尹川的之南迅速嫁給了叫張超的食堂小哥,有了一兒一女,卻因發現丈夫有習慣性的家暴行為而最終選擇分居。之南反反復復地閱讀尹川曾寫給自己的信件,保留著那本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小說,卻始終沒有回去找尹川。或許存在這么一種可能:在交往過程中,姐姐之南甚至先于尹川看清了這一段錯位的情感——其實尹川熱烈愛上的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作為妹妹之華鏡像投射的自己。在尹川的心中,自己不過是妹妹的鏡中幻象,他人眼中更好版本的妹妹。有什么比習慣了作為姐妹間更加耀眼和優秀的存在,卻發現自己不過是妹妹代替品更加令人悲哀的現實呢?
尹川了解到之南死于抑郁癥的消息,開始追尋之南離開自己后的人生軌跡。隨著尹川的尋訪,之南生活的另一面也被揭開——那是沒有了青春玫瑰色濾鏡,真實人生的一面。根據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抑郁癥發生具有三個前提:客體的喪失、矛盾性、力比多回到自我?!耙◥鄣钠鋵嵤敲妹弥A”這種認知(不論正誤),導致了愛的客體(尹川)喪失。由此產生的對尹川愛恨交加的情感,進一步加深了愛的關系中天然的矛盾性,最終觸發抑郁癥的獨特條件——力比多回到自我。對于之南來說,當對象戀愛遭受挫折,力比多折返回自我,就產生了病理性的繼發自戀,也預示著納喀西斯式的悲劇結局。另一方面,“對象的喪失轉化為自我的喪失,自我和所愛之人之間的矛盾就被分割成了自我的評判行為和被對象認同改變的那部分自我之間的矛盾”[3]。抑郁癥的機制是在自我內部完成對客體的認同。之南和尹川的矛盾,在潛意識中轉化為對“妹妹比自己更值得被愛”認知的認同,這種對自我多維度的否定,最終也只能指向毀滅。
關于尹川的感情指向,影片的其他細節亦有所佐證——當之華以姐姐口吻寫的信中提到:“你還記得我妹妹之華嗎?”醉酒的尹川歪坐在沙發上,喃喃道:“你不就是她嗎?”隨后的見面中,尹川也坦承,在同學會上就一眼認出之華不是之南。那么至于為什么在明知道之華不是之南的情況下,還要發出“30年來我一直喜歡你”的短信。這個“你”到底是“之華”還是“之南”,是30年后終于看清自己內心的情感流露,還是刻意模糊之華和之南的區別,恐怕只有尹川自己最清楚。這一劇情安排也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之南與之華之間對應關系,或許能為之華陷入鏡像的困惑增添幾分合理性。
如果說在拍攝《情書》的20世紀90年代,寫信尚且是稀松平常的事,那么于現今的互聯網時代,影片卻“反?!卑才疟凰牧耸謾C的之華拋棄電子通信設備、拿起紙筆的情節,并以此串聯起整個頗為糾結的故事,可謂頗具深意。對于之華來說,信幫助她短暫逃離現實生活;對于尹川來說,信幫助他彌補過往的遺憾;對于睦睦來說,信幫助她追尋媽媽過往的人生……寫信這樣一個充滿儀式感的過程,給了人物們一個情感宣泄與自我表達的機會。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建立于與病人的“談話療法”之上。在弗洛伊德早期的一個經典案例中,針對安娜·O的治療案例證明,談話療法有助于發泄情緒,使精神癥狀得到一定的緩解。串聯整個故事發展、頗具戲劇性的“寫信”這一行為,也可以看作是人物進行“對話”的過程。書信的交替,促進了人物間的對話。并且只有實體信件的收寄、紙筆的書寫間,才能夠完成一種生活的“儀式感”。
這種“儀式感”有時甚至是隱秘、不需要他人參與的自我經驗構筑過程。20世紀60年代,人本主義者羅杰斯開創的來訪者中心療法更是相信,人具有自我實現的能力,因此咨詢師不需要對來訪者進行過多干預,相信來訪者可以自愈。人物在寫信的過程中,是不能夠及時獲得收信人反饋的。而影片中的人物,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心結。因此,寫出的信件在收到回信之前,某種程度上也是自我的對話,是完成自我療愈的一種方式。正如同最初寄給尹川的信中,之南強調不用給她回信,也沒有留下自己的地址;而尹川寄給之南(其實是睦睦和颯然)的信中,對于過往青春的回憶,實則也是一種得不到事件參與者回應的情感獨白。個體在自我成長的過程中,不斷與現實發生互動,個體不斷對互動經驗進行評價。因此在信件內容的組織和書寫中,是自我評價完成的過程。之華、尹川在錯位的身份里,審視各自的人生,也是自我引導、得到成長的過程。
尤為重要的是,相比于寫信,無論是在微信朋友圈、微博還是各種社交平臺上發布信息,都面臨著迎合他人的要求,并受到“他者”對于“自我”規訓的困境?;诖耍謱懶偶乃矫苄员皇謾C社交的公共性打破。另一方面,主體先天地傾向于將一種完滿的狀態視作自我的真實——即使終將發現對于這些信息的認同,是對自我的異化?!笆謾C使用者通過將手機屏幕作為鏡子這一方式,將‘自我’與‘理想自我’拼合成一個整體……主體進而以這個理想形象占據他者的位置,以自我的欲望形式去‘看’自我與他人以及世界的關系。可他們忘記了一個事實:這個自我已在本質上成為他人?!盵4]這一機制將最終導致主體在他人的凝視中,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人類進入社會大他者的話語體系中,也就意味著無一例外地進入了自身的牢籠。”[5]導演于對“手機”的反叛和對“手寫”的認同,無形間暗含了對現代人遭受網絡媒介異化、陷入精神困境的揭示。
除此之外,影片還安排了之南的兒子晨晨,通過書寫表達完成自我治愈,拋棄“手機”、重拾“手寫”的情節。面對媽媽的離世,之南的兒子晨晨起初表現得相當淡漠,最關心的問題是:“姥姥家的Wi-Fi不行,我要住小姨家。”但在為小姨的婆婆按摩,卻不小心讓老人家進入急診后,一個普通的日子里,他推開婆婆的門,對著臥床休息的老人家帶著哭腔問道:“人為什么會死呢?”隨后,離家出走的晨晨留下了自己的手機,這一頗具意味的細節,是對網絡世界的逃離,以及現實世界的回歸,同樣也是對自我異化的拒絕。晨晨在寵物鳥的腳上綁上了自己寫的小紙條,此時鏡頭拉近,紙上寫著:“媽媽,你好嗎?我很好……”自此,晨晨接受了媽媽離開的事實。告別的完成,意味著生活的繼續。
故事結尾,人物最終選擇帶著希望期待著即使到來,也可能讓人大失所望的明天。從這個角度來說,電影的基調帶著一種對人生的絕望感。之南的死亡,像是一場盛大的儀式,它開啟了人物的尋找歷程,卻最終讓他們回到各自的人生軌跡,繼續面對生活。因此影片結尾又飽含了絕望中的一線生機——在看透了生活的悲觀內核之后,選擇帶著希望和憧憬繼續下去。
結合以上討論,《你好,之華》隱含了某種回憶、治愈和獲救的結構。影片開始由之南的葬禮觸發了眾人對生命的探索,影片最終由之南的演講稿,以日式的溫情脈脈,飽含了對莫測人生未來的隱隱期待。尹川眺望東方明珠,之華回歸自己的生活,睦睦找尋到寫書給媽媽的人,多重拯救的結局使得敘事得到某種程度的完滿。即使每個人物的生活看起來沒有太大的變動,但是在這一充滿儀式感的過程中,影片以溫柔、克制的講述,悄然完成了片中人物的自我確認與療愈。此外,“手機”的反叛與“手寫”的認同之間,也內在隱含了巖井俊二對于喧囂時代的批判性關注,反映出一定現實關照,同時也包含了導演對于現代人走出精神困境,構造“主體性”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