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犀禾 談 潔
電影導演彭小蓮出生于1953年,早年曾在江西插隊九年,1978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78級導演系同期同學里有陳凱歌、張藝謀、田壯壯、李少紅等人,他們慣常被統稱為中國“第五代”導演。若在中國導演代際劃分的基礎上再附加考量導演創作的主要地理特征的話,彭小蓮是第五代導演中唯一一位始終堅持以上海為對象進行創作的導演。她的獨特性還在于既受到20世紀30-40年代早期中國電影上海傳統的浸潤,又曾留學美國受到世界現代主義人文思潮的影響;她在老一輩海上電影人的精神引領下,承襲了上海電影的海派文脈與現實傳統,成為新一代上海導演的代表人物,發出了自己剛柔并濟又富有深情的女性獨唱。“半是俠客半是才女”的彭小蓮,左手導電影,右手寫文章,出手都不同凡響。生于斯長于斯,她的一生都與上海這座城市緊密相連,她幾乎所有的電影創作都在拍攝上海的面貌,講述上海的故事,描寫上海人的命與運,她對上海這片土地有著深切而復雜的感情,她的身上裹挾著上海這座城市的精神與氣質。彭小蓮是上海的女兒,是上海電影的傳承者,是一名真正意義上的上海導演。以留學美國七年和最具代表性的電影作品之“上海三部曲”的問世為重要節點,可將彭小蓮一生的電影創作分為四個時期:初執導筒期(1986-1989),類型探索期(1996-2001),藝術成熟期(2002-2008)和重寫記憶期(2009-2017)。
彭小蓮從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后被分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工作,相較于其他被分配到廣西、福建等地的同學們,她進入電影這個行業并成為一名導演,起步無疑是順利的。上海電影制片廠是一座具有悠久電影歷史與傳統的老牌國營電影廠,也曾是彭小蓮母親(上海電影制片廠譯制員)的工作單位,20世紀80年代的上海電影制片廠可以說占據了中國電影的半壁江山,以謝晉導演為代表的第三代導演也正值創作旺盛期,彭小蓮在這樣的環境里耳濡目染并迅速成長起來,初出茅廬的彭小蓮三年后終于迎來自己第一次執導電影的機會。因當時的上影廠除了在一般故事片上持續發力外,還兼顧不同觀眾群體的觀影需求,開拍愛情片、農村片、動畫片、兒童片、武打片等不同類型、題材和樣式的電影,彭小蓮的處女作《我和我的同學們》(1986)就是一部題材明確的少年故事片,講述了一群上海光明中學高一(4)班的高中生,圍繞著布蘭當選體育委員,克服困難,團結同學,組織班級籃球隊員參加校籃球比賽最終獲得冠軍的故事,最終獲得了第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兒童片獎。
《我和我的同學們》全片基調明朗、陽光,電影語言流暢自然,充溢著青春的韻律,但彭小蓮回憶起自己初執導筒拍攝《我和我的同學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判斷鏡頭的好壞,光影的處理,調度的設計,還有演員的表演。我們就這樣拍攝”。她憑借自己的藝術直覺、創作沖勁和攝影、美術騎車穿行于上海的弄堂,從早到晚,從內環到外環;為了拍攝落日,在石庫門弄堂里到處尋找合適的機位,搶奪拍攝時機。年輕才盛的彭小蓮大膽采用大場面調度和大量的運動鏡頭,無論是籃球場上男子運動的陽剛之美,還是現代舞排練教室里女舞者肢體動作的柔性之美,都通過平穩流暢并頗具控制力和表現力的運動鏡頭一一展現出來。北京電影學院周傳基老師對該片有一句評語:“中國的籃球,終于在故事片里‘動’起來了”。此外,彭小蓮導演在創作伊始就體現出她對“真實”的追求,影片還原了真實自然的故事空間,如上海的街景,光明中學的校園,新村居住區等場景,以及影片中的布蘭、周京舟、楊春雷等人都是真實存在的。據光明中學校友回憶告訴筆者,數年后學校重新放映該片時,同學們在銀幕上看到學校門衛室大爺時還會驚喜地叫道:“還是那個老頭”,因而不難推斷當時該片在上海高中生觀眾群體中受歡迎的程度。
《我和我的同學們》片頭和片中兩次出現了火紅的太陽滿滿,占據了整個鏡頭畫面;在同學們一起在樓房頂層齊齊注視太陽的場景里,有一句“紅彤彤,就像我們自己一樣”的臺詞,似乎正是新一代年輕導演崛起向整個影壇發出的宣言預告,其中當然就包括彭小蓮自己。然而,如果將彭小蓮的《我和我的同學們》與同時期第五代導演同學們的初創作品并置,如陳凱歌的《黃土地》(1984年,廣西電影制片廠)、胡玫的《女兒樓》(1985年,八一電影制片廠)、黃建新的《黑炮事件》(1986年,西安電影制片廠)、田壯壯的《盜馬賊》(1986年,西安電影制片廠)、張藝謀的《紅高粱》(1987年,西安電影制片廠)等,相較之下彭小蓮處女作更顯得明朗陽光、積極向上,充滿理想主義的色彩,是第五代導演早期創作中最鮮明、獨特的一抹亮色。創作初期的彭小蓮渾身充滿著一種破土新生的蓬勃朝氣,她似乎沉浸在擺脫家庭的影響、確認自我價值的喜悅和期待之中,新的理想和新的人生通過執掌影片、導演權力的獲得而漸次展開。
從女高中生布蘭到農村婦女金香,彭小蓮的觸角很快從上海高中校園轉向華北某農村。她執導的第二部電影《女人的故事》(1989),講述了在改革開放的大背景下三位農村婦女毅然離鄉初次進城下海掙錢的故事。這部影片延續并進一步放大了彭小蓮作為一名女性導演先天而來、自然而然的女性視角和細膩表達,并融入了導演對社會和女性的深深思考。這部影片不僅受到國內專家和觀眾的肯定,還獲得了第12屆法國國際婦女電影節評審團大獎,夏威夷國際電影節觀眾評選最佳影片獎,先后在八個國際電影節上放映。彭小蓮導演借助此片獲得了來自國外的關注,也因此與日本紀錄片大師小川紳介結緣。小川紳介對彭小蓮非常贊賞,說他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導演和一部漂亮的作品,兩位來自不同國家和領域的導演在電影上找到了某些共通點。
從彭小蓮早期創作的《我和我的同學們》和《女人的故事》中凸顯出來的求真求實、女性主義和理想主義,這三大命題都為她一生的藝術信仰和精神追求埋下了伏筆。1989年,彭小蓮收到了去紐約大學電影研究院學習的通知,同時洛克菲勒基金會給予兩萬美元的獎學金,用于攻讀MFA學位;剛剛嶄露頭角的年輕導演彭小蓮并沒有留在國內和她的第五代導演同學們一樣在影壇乘勝逐北,而是在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上投身出國潮;當時茫然的她作出這一選擇或許是隨波逐流,但毫無疑問,這是彭小蓮人生重要的轉折點,對彭小蓮今后的創作影響至遠。
從1989年到1996年,彭小蓮在美國紐約生活的七年是既漫長又艱難的。這段歲月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改變了彭小蓮,而且改變得非常“徹底”,“記憶也就這樣被改變了”“認識也被顛覆了”。留在國內的彭小蓮的導演同學們在西方現代思潮大量涌入中國社會的背景下,吹響電影語言現代化的號角全面出擊,在國際上頻頻獲獎,而身處西方的彭小蓮卻在他處展開了對歷史與記憶的反觀與回望,這既是歷史的吊詭之處,也是人性的一種情感自然。彭小蓮自述說:“到了美國像踩空了一樣,不敢回頭看也不敢朝前望。我并不知道來美國尋求什么。家,給予了我很多溫暖和力量,在最困苦的歲月里,家,就是我的根據地,我會逃到那里去,我很驕傲,我一直有個家。”離鄉背井的生活引發了她更多地對家鄉和過往的依戀和接近,彭小蓮越來越想知道的并不是自己的未來,而是她所不熟悉的過去,更何況那一段父輩的歷史都發生在她的人生里,曾經如此之近。1996年2月,彭小蓮學成后從紐約回國,而上海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的上海。用她的話說,上海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到處彌漫著陌生的氣息。她感覺到莫名其妙的心慌,迷失在她自己的城市,她的故鄉。因為,此時整個中國社會和中國電影的文化氛圍都發生了巨變,娛樂片、商業片大潮來襲,上海電影制片廠作為國營老廠也面臨著市場化轉型的蛻變,出走美國七年的彭小蓮完全錯過了第五代導演的創作黃金期,她甚至覺得自己“落伍”了。她從紐約回來,一點一點從那里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來。這里卻在一點一點往那里靠近。回國后的彭小蓮除繼續從事導演工作外,也開始擔任獨立電影制片人,但從此,她的電影創作基本都沒有離開過上海,正如《上海紀事》(1998)開篇第一個鏡頭的上海外灘、陸家嘴夜景航拍,主角從飛機上俯瞰燈火璀璨的東方明珠說出全片的第一句臺詞(人物獨白),“這已不再是我記憶中的上海了,它變化得那么快,可我依然想在這里尋找我曾經生活過的軌跡”,這完全來自于導演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她開始把找回上海曾經的歷史與記憶當作自己的使命,“有時候我覺得這也是我綿綿久遠的苦役,迷失在這條路上”,上海歷史題材與現實主義的挖掘成為彭小蓮自覺的藝術追求。
回國后,彭小蓮的電影創作全面展開并投入了電影語言新探索之中,表現出一種先鋒的意識,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有:《犬殺》(1996)、《上海紀事》(1998)、《可可的魔傘》(2000)、《滿山紅柿》(與小川紳介合作,2001),涵蓋了懸疑、劇情、兒童、科幻、紀錄等多種不同的電影類型。她回國后拍攝的第一部電影《犬殺》(1996),是一部公安題材的懸疑偵探片。電影一開始,便由一組狗視角的鏡頭表現舞劇院導演徐林被自家狼犬咬死的蹊蹺事件,配合狗的呼吸聲這一畫外音效,精巧的室內空間光線和構圖安排,營造出撲朔迷離的兇案現場氛圍,這可能是首次大量采用狗視角作為影片主要攝影方法之一的影片。通過女警官滕麗的調查,兇案背后錯綜復雜的人物和情感關系一一展開,導演通過調度視聽手段推動案情峰回路轉,一直將懸念保持到了最后,該片也獲得了第17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剪輯提名。從這部電影可以明顯看到彭小蓮電影技法上的進步,無論是現代舞和排練舞臺設計作為重要的視覺造型元素在電影中的運用,還是對女性角色同時也是影片主人公(女警官,女兇手)的表現和內心挖掘,都較之前的作品更為嫻熟。彭導拍攝的另一部類型電影兒童科幻片《可可的魔傘》(2000)則以800萬元的成本在當時電影高科技運用上做出了很多前沿性的嘗試。該片結合真人的二維、三維數碼動畫特技的部分長達20分鐘,特效鏡頭的數量多難度大,影片還采用了SRD/DTS兩種數碼立體聲,這在國產電影制作上均尚屬首次。
《上海紀事》(1998)無疑是彭小蓮最重要的電影作品之一,這部為紀念上海解放五十周年所拍攝的獻禮片,通過三個主要人物:獨立新聞記者郭紹白(美籍華人)、郭的未婚妻李惠蓉(經營家族絲廠,協助中共從事資本家策反工作)和郭的老同學陳濟侃(代表國民黨反動勢力),勾勒出1948年上海解放前夕國民黨蔣經國整頓上海金融市場發行“金圓券”打老虎不利,到共產黨和平解放上海,接管并穩定金融市場遏制通貨膨脹安定民生這一段政權更替、社會從動蕩到平穩的重要歷史轉折過程,再現了上海波瀾壯闊、驚心動魄的歷史性一頁。導演抓取了解放軍夜宿上海街頭,陳毅市長檢閱部隊,上海證券市場金融風波等關鍵性歷史時刻,如郭紹白表哥一家在導演非常注重生活細節的處理下也成為上海普通市民的一個縮影。這部影片的題材和內容——上海這座城市的歷史正是歸國后的彭小蓮所要探尋的,影片主要敘述者郭紹白以親身經歷寫出真實新聞報道為信念,其作為歷史的目擊者和見證人也與創作者追求真實客觀的創作立場相吻合。顯然,彭小蓮導演對袁泉飾演的李惠蓉一角注入了更為充沛的情感。李惠蓉的身上有著彭小蓮父母親一代革命先行者的影子,那個時代雖然戰火紛飛、動蕩不安,但那個時代里的人有著堅定的信念,美好的理想和可貴的品質,在苦難下奮斗,在時代中選擇,這正是彭小蓮所想要了解的“過去”(歷史/記憶)和“家”(上海/故鄉)的情感落腳點。上海和平解放這一重大歷史題材在彭小蓮導演的處理下,歷史氛圍厚重,節奏流暢自然,情感委婉動人,歷史洪流中不同人物的命運和追求使影片有史詩般的氣質又兼具20世紀30-40十年代上海電影現實主義的韻味。
1992年,小川紳介因病去世,其遺孀在1996年邀請留美回國的彭小蓮接手完成小川未完成的遺作《滿山紅柿》。之后的幾年間,彭小蓮追加了一部分拍攝并進行剪輯,經她后期制作的這部90分鐘的彩色紀錄片《滿山紅柿》成為2001年日本十佳紀錄片。這部紀錄片所飽含的對鄉土的眷念,所表達的對現代化的反思,可以說是小川紳介和彭小蓮兩位導演,同時也是理想主義者共同的精神家園和思想困惑。《滿山紅柿》最后以大鼓“咚”的一聲敲擊結束,仿佛世界突然陷入靜寂卻回蕩著一個來自遙遠歷史記憶深處的回響。
在完成對上海解放史的抽絲剝繭之后,經歷了類型探索期的彭小蓮導演逐漸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方向,電影技藝的醇熟,精神內核的確立,藝術風格的穩定,都為彭小蓮邁向自己電影創作高峰做足了鋪墊。與此同時,彭小蓮通過對自己家族史的整理和文學書寫(彭小蓮第一本紀實性短篇集《他們的歲月》于2000年出版),也使其之后的電影創作更加緊密地與導演個人的經歷、情感捆綁在一起,表現出更多的個人思考和作者性。
以“上海三部曲”——《假裝沒感覺》(2002)、《美麗上海》(2004)、《上海倫巴》(2006)為代表,人到中年的彭小蓮進入電影創作的藝術成熟期,她最熟悉的時代、家庭命題,她最擅長的細膩、抒情風格,加上自傳的投射,這是她最有成就的時期。彭小蓮對上海一往情深,她原計劃以房子為特征拍攝“上海三部曲”:《假裝沒感覺》講的是石庫門中的故事;《美麗上海》講的是花園洋房中的故事;第三部講的是發生在高級公寓里的故事(住在里面的知識分子干部當年去延安,現在他們的兒女則是要走向世界)。然而,第三部“高級公寓”并沒有依計劃拍攝,而是拍了描寫趙丹與黃宗英愛情的《上海倫巴》。在中國電影導演協會給彭小蓮的悼詞中,這樣評價彭小蓮關于故鄉上海的一系列創作,彭小蓮執導的《上海紀事》《美麗上海》《上海倫巴》一系列上海味道濃郁的故事片,把老上海的“左翼”,帶理想主義的,很美好的藝術家的東西,都一一復原了出來,那些從她電影里走出來的人物,被賦予了讓人痛徹的情感與傳奇生命。
2000年,彭小蓮無意間看到《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中學生徐敏霞獲一等獎的作文《站在十幾歲的尾巴上》深深觸動了她,于是,她將其改編,拍攝成電影《假裝沒感覺》。彭小蓮說:“我似乎看見了一扇窗口,一個壓抑的家庭,一個女孩子的難以表達清楚的困惑。順著她的情感的變化,我漸漸看見了跟我們這代人不同的東西。選擇拍它的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為這篇作文給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電影元素,就是它的行為線。在她們不斷地搬家、尋找房子的過程中,我看見了一對感情上沒有歸宿、沒有安全感的母女。”這何嘗不是彭小蓮少年時期的真實寫照。在彭小蓮三歲時,因父親彭柏山卷入一場風波,家庭遭遇變故,并在隨之接踵而至的一連串事情中飽受沖擊,失去父親庇護的彭小蓮隨母親幾次被逐,搬家后的居住條件越搬越差,這在彭小蓮的成長歲月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房子永遠牽扯著上海人最敏感脆弱的一根神經,因為它直接關系到一個普通人(家庭)的生活質量和社會關系,是反映人的生存狀態最基本的指標之一。《假裝沒感覺》中呂麗萍扮演的母親在遭遇丈夫出軌離婚后帶著女兒回到娘家卻不受歡迎;為了給女兒穩定的生活和學習環境,母親忍氣吞聲寄人籬下,可不論是失敗的再婚,還是妥協的復婚,似乎都在印證著電影中刻薄前夫的那句話“你不就是混張床睡嘛”。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現代都市女性同時擁有體面的教師職業卻在文明進步的上海無立錐之地,基本居住空間需求的難以滿足從根本上帶來對女性獨立的人格尊嚴的嚴重挑戰,彭小蓮選取的這一特殊視角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解剖了社會肌理露出有血有肉的部分,傳遞出強烈的人文關懷,引發觀眾共鳴。現代都市女性坎坷的感情遭遇和窘迫的生存狀態,是需要對愛情、婚姻和生活持有不同態度的祖孫三代女性所要共同面對的困境。而片中外婆的“冷漠”與“護犢”,母女間的誤解與沖突,特別是母親偷看女兒日記這個曾經真實發生在彭小蓮身上的事件,最后都在了解為對方犧牲的立場上和平化解,不啻為一次典型的中國式家庭倫理的集中體現。
到了創作“上海三部曲”第二部時,彭小蓮徹底拋開借來的故事外殼,直抒胸臆,自己擔綱編劇將家族真實的生活拍成電影。《美麗上海》看似描寫了一個住在花園洋房的家庭所發生的日常瑣事,但凡是讀過彭小蓮寫的回憶文章的人,或是了解彭小蓮一家曾走過的旅途,就會明白影片中關節疼痛久病纏身的母親和四個有著完全不同的生活道路的子女就是彭小蓮的母親和兄弟姐妹。大哥很早就被送到西北,已經有了第三代,至今仍難回滬;二姐曾到貴州農村插隊,雖回到上海,但不幸的婚姻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痛苦,而處在叛逆期的女兒又不斷挑戰著她懦弱的性格;三弟從事律師的職業,收入頗豐,習慣了金錢思維因而常常不經意間傷害自己親近的人,因為金錢并沒有給他帶來家庭的和諧幸福;小妹(其中投射了彭小蓮自己的影子)去了美國,西方化的思維和行動方式并不能幫助她解決現實家庭中遇到的問題,心底仍有解不開的情結。母親的去世,房產的分配,四兄妹的爭執貌似把這個家族推向分崩離析的邊緣,然而,這個家族過往的歷史和彼此間的血脈親情又把家族里的每個人根深蒂固地維系在一起。雖然這部電影不是紀錄片而是一部劇情片,但大量非虛構的情節帶來生活真實的質感,這是半個多世紀的歲月在一個家庭身上留下的創傷與印記,折射出一個特殊時代里無數中國家庭的縮影。
《美麗上海》贏得了上海人,也征服了中國電影人,這部影片一舉囊括了第24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最佳導演、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四大獎項,以及第7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最佳女演員(獲獎)、最佳影片(提名)。香港導演吳思遠在宣讀評委會的評語時說,導演彭小蓮在《美麗上海》中整體把握得當,敘事流暢,細節處理真實、細膩,人物個性刻畫生動,對歷史有較為準確的認識和把握。影片的結尾處,導演安排了一場母親臨去前向小女兒回憶“父親”和“過去”的一場戲,撕開了家庭和個人的情感瘡疤,以刮骨療傷的方式表達了“歷史是不會被遺忘的,但是怨恨是可以寬容的”。
從《假裝沒感覺》到《美麗上海》,彭小蓮從自己當下的現實生活出發一步一步地向她“并不熟悉的過去”靠近,她在現實中無法再與自己的父親有直接的接觸,但電影卻給彭小蓮提供了一條通往“他們的歲月”的路徑,通往那個父輩們充滿激情不懈奮斗的青春年代。《上海倫巴》(2006)作為彭小蓮“上海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是彭小蓮向中國老一輩“左翼”電影人致敬的作品。她自編自導,以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趙丹和黃宗英當年的純真愛情故事為藍本,重現了社會動蕩不安的20世紀40年代上海電影創作的真實氛圍和一段打破世俗束縛珠聯璧合的佳話。這部影片從始至終、戲里戲外、真實和虛構進行了交疊,承載了彭小蓮導演對那個時代的美好想象和情感寄托。舊上海灘的《上海倫巴》成為彭小蓮導演“上海三部曲”中致敬時代的最后一支舞曲。
“上海三部曲”聚焦上海城市空間和平民日常生活,風格真實自然,節奏流暢,溫情細膩又不乏內在的情感張力,是彭小蓮導演電影藝術創作的集大成之作。那些在“上海三部曲”中出現過的民居、東方明珠、外灘、高架橋、外白渡橋、南京路、淮海路等地理空間都成為上海地方影像志的組成部分。同樣是表現上海平民的生活空間和居住空間,三部影片所采取的電影手法也都各有千秋。《假裝沒感覺》將城市車水馬龍的寬敞道路與市民逼仄的起居環境做對比,采用固定鏡頭表現老石庫門居住空間的壓迫和局促以及人與人之間的物理空間距離過于接近而產生一種窒息感,又有著冷靜的旁觀者的理性色彩。在如此狹窄的空間里進行拍攝,一方面,利用門框、窗框、樓梯等隔斷進行畫面構圖,并配合使用鏡頭景深的變化巧妙地形成套層空間實現雙表演區的來回轉換;另一方面,充分利用畫外音(上下樓梯聲、唱歌聲、電視機聲、汽車聲等)來拓展聲音敘事空間,極大地增強了現實感。到了《美麗上海》,從老石庫門到花園洋房,隨著空間的改變,電影鏡頭也變得靈動起來,鏡頭跟隨人物的行動在空間里穿梭,從共用廚房到鄰居家的餐桌,從一樓進門沿旋轉樓梯拾級而上至二樓家中,流動著生活的自然,畫面沒有了層層景框的限制,人物近景和特寫的增多更有助于調動演員的情緒,呈現細微的表情和自然狀態。而《上海倫巴》則比較特殊,導演有意搬演和復刻了鄭君里導演《烏鴉與麻雀》中的經典場景,并在敘事、人物塑造和電影語言多方面更加徹底地去擁抱上海電影的拍攝傳統,而當新的年青一代觀眾已然成為觀影主體,這種“懷舊”“復古”對他們而言不免“陳舊”了些,并且與21世紀第一個十年末尾中國電影市場的商業氛圍有些不合時宜。《上海倫巴》的票房失利顯然表明了彭小蓮導演沒有對中國電影商業和市場的發展步入快車道作出應有的回應,她再一次地與她的第五代同學們(如拍攝《無極》的陳凱歌,拍攝《三槍拍案驚奇》的張藝謀)望向不同的方向,“上海三部曲”的終結似乎也預示著彭小蓮加速離開主流市場的必然。在“上海三部曲”終結之后,彭小蓮還創作了一部反映大城市農民工子弟生活的電影《我堅強的小船》(2008),延續了導演對底層人民的關愛和對城市現代化的反思。
彭小蓮導演自身家庭背景,人生遭遇和社會歷史都對其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以至于她從未擺脫歷史的束縛,也很難投入市場的狂歡,她之后的作品沒有適當地照顧市場和觀眾的需求(比如張藝謀式的影像絢麗)。離開主流市場后的彭小蓮導演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拍片,因為她“不善于找錢”和火爆脾氣,“數字替代了膠片,拍戲的門檻越來越低,只要有錢,誰都可以上手。偏偏在找錢的時候,我顯得那么愚蠢,我所有的拍片能力都在消失……我躲回到文字里,把電影寫進我的小說,在那里成就我的電影夢”,轉向文學成為彭小蓮最后的避難所。
有人這樣描述彭小蓮,“她明明出生于‘革命家庭’,屬于‘紅二代’,卻偏偏不拘血統,渾身滾動著叛逆細胞,傲視一切,充滿藝術感又充滿社會正義感。她明明到美國留學,并取得NYU電影學院的MFA洋學位,卻偏偏在父輩走過的泥濘路上踩一身泥巴,書寫他們的苦難”。而彭小蓮筆下的“建軍”似乎更符合她自己的耿直個性,“現在,人們會把他們叫成‘紅二代’,這是建軍最反感的,什么二代、三代的,‘我就是我自己,我不是紅二代’。可是,不管他認不認,他身上的氣質就是和一般的孩子不一樣,他們為人處世,沒有那么謹慎;他們說話的時候,總是非常直接且裝著滿滿的自信;他們學不會看別人臉色。特別是建軍,他不會撒謊。”恰恰正是這個不會撒謊的彭小蓮,自掏腰包花了整整六年時間,從2003年開始走遍大半個中國,采訪了26個在世“胡風分子”,10多個已逝“胡風分子”的親友,拍攝了300多小時的素材,100多萬字的訪談記錄,還收集了跨越半個多世紀的《人民日報》上400多篇與批判胡風分子有關的文章與漫畫。《紅日風暴》(2009)作為第一部記錄“胡風案件”的影片,展示了從1927年胡風參加大革命至2009年這80年間中國歷史的片段,完成了一次由家族史到社會史遷徙,“從一個社會細胞家庭、家族的演變史里揭示啟人深思的人生問題”。
彭小蓮以文字與影像詰問人生,在對歷史、舊事的回望中探尋生存狀態和精神掙扎,持續對人、對生命價值、自身存在意義進行追問。因為種種過去帶來的一生的嚴肅讓彭小蓮很難接受今天的商業電影,更無法在無厘頭的電影里開懷大笑,即便她喜歡好萊塢商業片也偏愛那種內含著嚴肅思考的影片。彭小蓮非常看重杰出優秀的演員,比如說趙丹,“他們在每一格的膠片上,定格了人物的個性,傾注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因而在她的心里對這些人,這種精神、信念有著由衷的崇敬。她曾說,無論是優秀的電影,還是優秀的文學,皆是人格的噴泉,當人格優秀時,作品才會優秀,書寫真、善、美的高尚人格成為彭小蓮電影創作的最后的初衷和落腳點。特別是當彭小蓮得知寶通路449號上海技術廠洗印車間徹底關閉,膠片時代全面終結,不忍看時代落幕的她有著迫切的表達沖動,“我想,我應該把它拍成一個電影,讓宗英阿姨敘述,讓所有的恐懼有一次釋放,這是一次兩個人對話,和誰對話?和一個長得像宗英阿姨的女孩對話,讓她有一次穿越,讓一個現代女孩穿越一次宗英阿姨的生命,然后再讓女孩重新回到當下。”于是,彭小蓮時隔八年之后拍攝了她人生中最后一部電影作品《請你記住我》(2017),這部影片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上海倫巴》的一次延續,既是導演對趙丹、黃宗英為代表的父輩們獨立的人格信仰和價值觀念的認可與投入,也是導演對逝去歲月的眷戀與不舍。片尾,鏟車碾碎上海舊城區精致美麗的雕花石庫門的鏡頭十分具有沖擊力,彭小蓮所熟悉的上海正在消逝,這是她最后一次的告別。
縱觀彭小蓮四個時期的創作,80年代明快開朗、陽光燦爛,這可能也是她人生最快樂的時光。90年代從美國回來以后面臨國內電影產業的艱難轉型期,其創作也轉入了一個調整探索階段。或許是在世界藝術電影重鎮紐約留學期間藝術電影的熏陶和影響,以及對個人生命的執著追問,使彭小蓮最終沒有追隨國內市場化和主流電影的潮流,而是在作者化和藝術電影的道路上堅守,完成了飽含其人生思考和感悟的“上海三部曲”,顯示了她對現實主義的信念和人文價值的不懈追求,也顯示了她成熟的電影手法和扎實的敘事能力,確立了她作為一個當代中國導演最具標志性的風格和特征,是她藝術成就的高峰。彭小蓮后期的創作雖令人略感沉重和蒼涼,但顯示了她巨大的勇氣、擔當和不息的追求。在上海大學影視學院召開的一次研討會上,彭小蓮曾贈書《他們的歲月》給筆者(陳犀禾)。雖斯人已逝,彭小蓮鮮明的性格和氣質仍歷歷在目,她的書也使我們更深理解了她的人生、思想和藝術。彭小蓮是中國第五代女導演優秀的代表,是上海電影人的驕傲,在中國電影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向她的人格和作品致敬!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