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拓展與敘事流變：論《白蛇：緣起》的藝術突破

吳 楠

近年來，隨著中國電影市場的日益繁盛，中國動畫電影也越來越受到業界的重視，佳作逐年遞增。2019年年初上映的電影《白蛇：緣起》，應屬這些作品中比較優秀的一部。這部由追光動畫與美國華納兄弟公司聯合制作的影片，上映后既有觀眾緣亦有評論緣，收到了較好的成績。《白蛇：緣起》延續了追光動畫的一貫風格，正如《小門神》（2016）、《阿唐奇遇》（2017）、《貓與桃花源》（2018）那樣，在中國傳統民族文化和傳奇故事中擷取靈感，并恰當地置入當代元素。如何走出此前作品的“滑鐵盧”慘敗，在傳統故事中開掘出新的內容，進而為大眾所接受，這是追光動畫與《白蛇：緣起》這次必須面對和解決的關鍵性問題。

對于《白蛇傳》這一耳熟能詳、家喻戶曉的中國民間故事，無論是電影作品、舞臺戲劇，還是電視劇，改編的次數和版本不勝枚舉。追光動畫這次與好萊塢合作，使《白蛇：緣起》在創作上吸取了此前作品生搬硬套的教訓，在主題探討、敘事策略，以及整體的藝術構思上，既有堅守亦有突破，在沿襲中國動畫電影民族化風格之外，借助新媒體技術，形式上采用多手段交融互動，共同打造了這部極具東方色彩的傳奇故事。

一、主題的變奏與延異

千百年來，白蛇故事的主題都是在歌頌白蛇與許仙堅貞不渝的愛情。即使是國外制作的白蛇故事，諸如日本動畫電影《白蛇傳》（藪下泰司，1958）也基本沿襲了這一主題。許仙前世救白蛇，白蛇后世尋報恩，白蛇與許仙的愛情故事早已婦孺皆知，深入人心。如何越過傳統主題的藩籬，尋求一種新的思想闡釋，便是《白蛇：緣起》在創作中要突破的一個重要關口。本片以“緣起”為借端，開始了這種創新嘗試。總體而言，與傳統白蛇故事主題上的迥異之處，主要體現在對愛情意義的重釋、對自我身份的追尋，以及對階層意識形態的批判幾個方面。

愛情一直是文藝作品的永恒主題，而白蛇與許仙的愛情故事也早已被固化。正如英國電影理論家帕特里克·富爾賴對“愛情”的認知，他認為真正愛情的文化構成是“犧牲”，“正因為這種極度情愿地付出是人們渴望得到的——這經常就是愛情本身——所以正是這種愿意付出的表現證明了愛情”。在傳統的白蛇故事中，似乎白蛇為許仙做出的犧牲更多一些；在危難之時，她屢次救其性命，更是為了他努力修煉人形。但在《白蛇：緣起》中，這種愛情關系得到了重新的闡釋，真正意義上做出犧牲的不再是白蛇，而是置換了角色，即這種犧牲更多地體現在許宣身上：他不僅救了白蛇的性命，而且還陪她尋找記憶，幫她抵御危險，不惜冰凍自己為她取暖救命，甚至最后為了她干脆化人為妖。這種愛情主題的變奏，重新闡釋了愛情的真諦，并在情感上為觀眾所接受與理解。在本片中，白蛇與許宣的愛情已超脫了世俗意義，完全打破了封建倫常的束縛，尤其是許宣這一角色的設置，與白蛇要面對的“天地有規矩,多的是不想做卻不得不做的事”相比，許宣顯得更為灑脫一些。與此同時，“御風而行,天地之間逍遙游”這種對愛情的理想化想象，為影片附著了更多的浪漫主義色彩。愛情這種現實與理想的對立狀態，也恰恰體現了現代人正在遭遇的情感困境，這使得白蛇的愛情故事能被不斷地訴說，同時也印證了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艾里希-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一書中的著名論斷：“孤獨的現代個體，對于親密關系充滿了無限的向往和難以克制的渴望，使得‘墜入愛河’成為人類最美好的情感體驗。”

其次，《白蛇：緣起》設置了一個十分具有創新意義的主題，就是白蛇對自我身份的追尋，而這種追尋不斷上升為她對自我身份的建構與認同。從本質上講，身份認同歸根結底涉及記憶和回憶。影片從回憶開始，通過一枚珠釵把故事拉回到了五百年前，開始了白蛇對自己的發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這種對自我身份的疑問，像一只無形的手撕扯著她的每根神經。為擺脫這種痛苦，她開始了追尋自我的旅程。在這過程中，珠釵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影片別具匠心地設計了這一物件細節，成了勾連白蛇與小青、許宣、寶青坊主、蛇母、國師間重要的橋梁。通過珠釵，白蛇終于被喚起了自己的記憶。從記憶的客體角度來講，“記憶就是一系列被選擇、被征用、被賦予意義的符號”。影片在選擇和征用這些“符號”時，主要從兩個維度上建構和還原白蛇對自我身份的認定。在時間維度方面，通過五百年前與五百年后的比對回憶，指涉過去與現在的差異，凸顯白蛇與許宣的因緣際會，這是從歷時性角度建構白蛇對自我的身份認知；在空間維度方面，從皇宮到捕蛇村，從寶青坊到地宮，從佛塔到斷橋，這些場景共同還原了白蛇的真實身份和現實處境。正是通過這兩個維度的交織，使白蛇在經過各種艱辛與險惡之后，真正地找回了自我，并收獲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

法國《電影手冊》的著名編輯讓-路易斯·柯莫利曾認為，“電影是兩種力量的互動——意識形態和經濟（馬克思的基本假設）。”所謂的意識形態，既可以是某個特定階級和集團的信念體系，也可以是個體意義和觀念生成的一般過程，意識形態屬性是電影與生俱來的。在《白蛇：緣起》中，意識形態明顯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影片中人和妖所要面對的不同信念體系；另一方面通過意識形態的詢喚，白蛇對自我個體的認同和接受。影片中既有代表國家機器的意識形態（晚唐皇帝），也有代表特定階層和集團信念的意識形態（捕蛇村村民、蛇妖一族和國師太陰真君一派）。作為人類的最高統治者皇帝要求仙問藥、捕蛇村村民要茍且生存、蛇妖與國師為了私欲要大開殺戒等，使得白蛇成了這些意識形態體系爭奪的焦點。她在這次利益集團的斗爭中，逐漸從迷茫走向了清醒，正是意識形態的詢喚，她最后終于找回了自我。影片《白蛇：緣起》通過不同意識形態體系的構建，升華了普通愛情片的主題觀念，使白蛇故事在主題開拓方面，走得更遠一些。

二、傳統敘事的當代化策略

白蛇故事最早是以傳奇小說的形式流傳開來，從敘事學角度來看，民間故事、傳說和神話是敘事學研究的最佳樣本。普羅普通過研究俄羅斯童話的結構和功能，開創了敘事學科學研究的先河；列維-斯特勞斯用語言學模式研究神話，推進了現代結構主義的敘事分析。雖然電影敘事學起步較晚，但它與文學敘事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電影敘事學不僅吸收和運用了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基本概念和范疇，而且借鑒和參考了文學敘事學長期積累的經驗和方法”。作為電影文本的《白蛇：緣起》，與此前講述同類故事的作品相比，打破了傳統敘事的窠臼，融入了明顯的當代化策略。

影片雖然延續了白蛇與許仙這一傳統的愛情主線，但為了追尋“緣起”的故事脈絡，創造性地設計了許多新穎的情節。在敘事層面，《白蛇：緣起》對以往故事既有堅守亦有突破。基本堅守了“許宣救白蛇，白蛇尋報恩”的敘事框架，但故事沒有把敘事的重心放置在白蛇“報恩”的層面，而是大肆地渲染許宣是如何搭救白蛇的，并圍繞著“救”字大做文章。在搭救的過程中，設置了重重障礙，引出了捕蛇風潮的背后起因，蛇妖集團的掙扎反抗，太陰國師的詭計陰謀，寶青坊的離奇手段等，尤其是傳統敘事中的對抗性人物——法海和尚，被蛇母和太陰國師所取代。白蛇故事作為一個傳統的敘事母題，在眾多的文本敘事中，已經被符號化或標簽化了。為突破傳統敘事的某些局限，當代電影敘事有必要把注意力放在更為寬廣的社會文化語境中，通過這種特殊的藝術編碼形式，為電影敘事注入更加鮮活的時代感和生命力。

電影敘事既不同于故事本身，也不同于敘述話語，它是一種動作過程和表述方式。這種過程和方式，對于同一母題在不同文本的敘事創作中，難免會出現文本交互的特征。白蛇故事作為有著巨大群眾基礎的敘事母題，文本交互自然在所難免。為了尋求觀眾認同，《白蛇：緣起》的創作團隊在敘事上頗下工夫，通過模仿或拼貼等手段讓觀眾從中感悟到此前白蛇故事的經典范本，勾起觀眾的懷舊情愫。這種文本的交互，主要體現在角色的設置和部分情節的安排上面。在本片中，一個重要的角色就是許宣那只名叫肚兜的寵物狗，而事實上類似的角色設置早在1958年的日本動畫片《白蛇傳》（藪下泰司導演）中就出現過,只不過該片中許仙的寵物是一只熊貓和一只浣熊。寵物角色的設置，既符合許宣這個人物的年齡特征，也為故事增加了不少趣味。尤其是肚兜這個角色還融入了故事的敘事之中，成了這個愛情故事十分重要的參與者,規避了日本動畫版本中角色設置過于符號化的弊端。另外，影片中青蛇和白蛇的曖昧關系，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徐克的經典作品《青蛇》（1993），它通過青蛇的諸多動作，把觀眾引向另一個隱喻層面。在造型設計方面，白蛇和青蛇的人物造型多少帶有經典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1992）中人物的影子，并且通過拼貼，把“渡情”這段情節處理得妙趣橫生。艄公“老掉牙”的歌曲調子被許宣那首極富現代感的《何須問》取代。結尾處的斷橋相遇，又把電視劇的插曲《前世今生》嵌入其中。這些交互性的處理，為影片找到了經典范本的多重性參照，也為觀眾的情感替補找到了合理的認同渠道。正如本片導演黃家康和趙霽在接受采訪時所講的，要帶給觀眾一個“既不丟經典又有新意”的白蛇故事。

影片《白蛇：緣起》在敘事方面做了諸多的創新和改造，在思想上體現了一定的當代性特征，而且超脫了傳統敘事倫理的約束，使故事講述更為前衛。白蛇故事的核心人物白蛇與許仙、青蛇三人，在傳統敘事上是夫妻關系、主仆關系，條分縷析、各安其道。徐克的電影《青蛇》打破了這種平衡，他開始把故事的焦點投注到青蛇身上，而且設計了三個人的復雜關系，許仙成了白蛇與青蛇爭奪的對象。到了《白蛇：緣起》這里，創作者也同樣打破了傳統的平衡關系，只不過白蛇成了另外兩人爭奪的焦點。這種敘事倫理的變更，帶有明顯的前衛意識。然而，正是這些情節敘事，違背了“一部好的電影的底線應該是一家人一起看不會臉紅、不會害羞”的標準，這恰恰說明了當下中國動畫電影在倫理學角度存在的明顯問題。雖然導演徐克認為，“動畫是一種類型，不是兒童片”，但動畫電影從受眾主體上來看，更多地會向兒童觀眾傾斜，因為它的呈現方式更符合兒童的視覺審美。可是，在中國當下沒有分級制的狀況下，動畫電影的創作者會面臨許多尷尬的問題，常常對有些情節的表現很難在成人與兒童之間進行取舍。然而，創作者可能出于票房和市場的考慮，寧愿忽視這種倫理表述對兒童觀眾的傷害。要解決這一問題，就需要對動畫電影的創作設置相關的道德約束和市場規范，來為未成年觀眾營造一種良性的娛樂生態。

三、藝術追求的交融互動

《白蛇：緣起》作為一部中美合拍動畫電影，不僅有技術上的通力合作；在藝術追求上，也體現了多方位的交融互動。首先是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風格融合。白蛇故事是典型的具有浪漫主義氣質的傳奇故事，而這種浪漫主義也是諸多改編版本中一直所秉承的氣質。在影片《白蛇：緣起》中，創作者同樣把這種浪漫主義巧妙地融入了情節敘事的肌理之中。許多場景的造型設計，帶有明顯的浪漫主義色彩：許宣與白蛇在仙山縹緲之間拉傘遨游、漫天飛舞的蒲公英隨身漂浮、靜靜的河面上兩人在船上淺吟低唱、夕陽下塔樓上相依相偎等，都為他們的愛情故事增加了不少瑰麗的色彩。然而，為使白蛇故事更接地氣，創作者在故事改編中傾入更多心血的則是它的現實依據。就像恩格斯對現實主義的精彩論斷，“要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所謂“典型環境”，按照著名電影美術設計大師韓尚義的看法，是指“時代背景、社會變遷、政治動態、人與人復雜關系的‘時代環境’和體現人物的階級、個性、職業、身份的‘社會環境’，也可說是‘生活環境’”。《白蛇：緣起》在營造典型環境時聯想到了柳宗元的《捕蛇者說》。這篇著名的散文，為本片找到了很好的切入口，不僅在時間上與五百年后的宋代故事有了淵源，而且故事發生的具體時間（晚唐）、地點（永州），也有了可供相信的現實依據。影片還發揚了柳宗元的批判現實主義精神，把晚唐的暴政和人民疾苦聯系起來，通過捕蛇這件事，引出蛇妖與國師之間的力量對抗。這種藝術風格的交融互動，增加了影片文學性和時代感，是一種值得推崇的嘗試。

其次是水墨動畫與三維動畫的結合。動畫電影在表現風格上，可以融各種形態于一體，增加動畫電影的觀賞性。“動畫可以創作條件讓人們去表達新的視野或看法，這就要看能不能發明出一套新的語匯，這種語匯既能無限制地表達，又能有不斷進取的潛力，因為它無需參照更不必遵循那些已制訂出來的再現和表達的規矩和俗套。”它可以與真人結合（如《小豬佩奇過大年》），也可以把水墨動畫與三維動畫結合創作（如《功夫熊貓》系列）。水墨動畫電影，把國畫的潑墨技巧與西畫的三維透視融合起來，匯聚東西方繪畫的優勢于一體。作為中國電影民族性的典型注腳，早在60年代已經在國際上產生了一定影響，但由于制作工藝的繁雜，中國水墨動畫電影的制作始終舉步維艱。影片《白蛇：緣起》雖然只有很短一段運用水墨動畫制作的內容，但足以說明了創作者在這方面的嘗試。這段水墨動畫帶有濃郁的民族特色，把白蛇修行時差點走火入魔的狀態描摹得十分細膩與精準，無形中的黑手撕扯，白蛇在虛無中的掙扎，通過一種全新的視覺感受，使畫面表現更具張力，留給了觀眾更多的遐想空間。

結語

無疑，《白蛇：緣起》創作上的交融為作品贏得了市場上的成功，8000萬元的投資成本，票房收入近4.5億元，為追光動畫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這不僅得益于它優質的故事內容，還得益于合理的市場化策略。2019年2月13日，華夏電影發行公司和追光動畫微博平臺同時宣布，《白蛇：緣起》將推出3D版本，追光動畫宣稱，“我們將會以更高的要求，讓中國風和3D形式進行一次融合、碰撞，期待會給大家帶來更加愉悅的觀影體驗。”出于3D效果自身的視覺優勢，以及它能帶給觀眾切身的真實性體驗，這次從2D到3D版本的升級改造，受到了部分觀眾的追捧，可遺憾的是由于春節檔佳片云集，追光動畫的這次努力似乎沒有太大的成效。然而，多版本的市場營銷策略，可以滿足不同口味的觀眾群體，也為動畫電影在創作上和發行上拓寬了一定渠道。

《白蛇：緣起》通過舊瓶裝新酒的形式，對中國的民間故事賦予了新的生命力和異樣的文化內涵。影片中的許宣，面對殘酷的現實，對人生的感悟似乎更為深刻，“都說人生無常，苦多樂少，既然這樣，多記住些美好的時候就好了”。這一番富有哲理的人生感悟，傳達了一種樂觀主義的生活態度，無形中也為當下日益焦慮的觀眾群體，找到了一劑排解現實壓力的心靈雞湯。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