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 平 李雪嬌
《無問西東》是80后女導演李芳芳的第三部個人作品,作為清華大學百年校慶的獻禮影片,它以精英文化傳承為旨,以回溯歷史、重啟民智為綱,講述了不同時空背景下四代清華人的命運起伏。這四個故事分別是:20世紀20年代,吳嶺瀾在崇尚實科的時代中迷失自我、茫然無從,最終又找回自己、重拾希望的心路歷程;20世紀30年代的抗戰時期,清華大學南遷并與北京大學、南開大學重組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學生沈光耀出身顯赫世家,于國難當頭時刻毅然投筆從戎,獻身戰場慷慨赴死;20世紀60年代,清華學子陳鵬自幼喪父喪母,與好友王敏佳和李想相互扶持、相互陪伴,然而,在特定的歷史環境下卻生離死別、散落天涯;生活在21世紀的商界精英張果果在風譎云詭、人心難測的商場浮沉中經歷考驗、抵御誘惑,全力救助四胞胎。這位以創作先驅著稱的女導演大膽啟用了四條時長不等的敘事線,通過詳略得當的劇情剪裁和不徐不疾的節奏安排,實現了時間的聯結與重構。電影敘事時間與自然時間形成直觀對照,實現了時間的藝術化、想象化,從平緩的線性流動,到充滿張力、亟待爆發,敘事時間的調控深化了創作者對于情節的雕琢。
敘事時間,即故事內容在敘事文本中具體呈現出的節奏與狀態,電影理想的節奏是通過調整敘事速度,掌控時間流逝的快慢,讓情節張弛有度、詳略有序。作為一部以清華百年校史為題的影片,自然要追求溫潤如玉的文人品性,更要有宏大開闊的歷史視角。這些標準很容易讓一部劇情片趨近于紀錄片,將敘事話語的主觀色彩降至最低。但導演通過敘事時間的把控,巧妙地找到了人物與事件之間的平衡。片中,出現了眾多清華校史,乃至中國教育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師,如王國維、馮友蘭、梁思成、朱自清等,但這些身影只在30年代線索中留下驚鴻一瞥,故事的主人公被設置為四個平凡的學生,他們或許只是清華莘莘學子中的小人物,卻能夠代表有品格、有擔當的一代知識分子,他們在世俗與理想、孝道與大義、家國與情感之間博弈掙扎,卻最終都選擇了聽從內心、無問西東。大人物的隱去與小人物的突出,超出了觀者的心理預期,營造出錯落有致的敘事結構,情節不再圍繞名垂青史的大家展開,而是在解構時間的過程中翻找出那些遺落在歷史深處的遺珠。敘事時間一旦流動向前,人物便脫離了完全自由的狀態,被歸置于情節軌道之下,看似身處不同時空的情節開始了重組歷程。
在相互勾連的幾條敘事線中,影片跨越了建校初期、西南聯大時期、發展期、當代清華等四個階段,將第一學府古色古香的風貌展現得淋漓盡致,近春園的初雪猶如夢幻,迤東亭的美景令人心醉。而在30年代的敘事線中,內遷至昆明的清華學子所感受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致,用云貴高原獨有的紅土蓋屋,用茅草鋪頂,大雨的音浪沒過了教授講課的聲音,以至于一句話要重復好幾遍:“我們要適當選擇它的Q的值……Q的值!Q!”正是這樣艱苦的環境造就了那一代人難以超越的成就,也讓許多像沈光耀一樣的富家公子,真正體悟到了民間疾苦。當他駕駛著飛機翱翔長空,蘑菇屯兒里的孤兒就會紛紛涌出,他們興奮地呼喊:“晃晃來了!”然后,他們抓起空投的食物,一頓飽餐。饑餓的孩子需要食物,有志青年需要理想。因此,導演將漫長的西南聯大時期濃縮為沈光耀毅然沖向敵艦的一剎那,只有曾經生活在理想的樂園,觸碰過心底最真實渴望的人,才能擁有玉石俱焚的勇氣與無憾。
一部電影中鏡頭語言的運用,能夠對敘事時間產生深刻影響。一般而言,長鏡頭給人以舒緩溫情的視覺感受,鏡頭切換頻率越高、轉場次數越多,敘事節奏也就愈加明快激越,營造出扣人心弦的緊張氛圍。《無問西東》整部影片情節的最高潮,無疑是60年代線索中王敏佳被公開批斗的場面,因為看不慣中學老師整日被師母欺侮,李想與王敏佳聯手寫了一封匿名舉報信,沒想到少年天性下頑皮的惡作劇,卻在那樣特殊的年代引發了整個醫院的風波。更出人意料的是,李想為了支邊名額出賣了王敏佳,背叛了曾經的摯友,讓一個纖弱女子獨自抵擋批斗會的狂風驟雨。為了表現二人命運的極端落差,導演將批斗會現場與支邊的歡送隊伍剪輯到一起,并使用了極快的穿插速度,每個鏡頭僅停留2-3秒,一面是批斗臺上神情哀傷的王敏佳,一面是英雄隊伍中佩著大紅花的李想;隨著王敏佳罪行的塵埃落定,象征著她美好青春的兩條長辮子被無情地剪斷了;剪刀冰冷的咔嚓聲中鏡頭猛然一轉,李想高聲呼喊著“劃清界限”的宣言。曾經暗生情愫的兩人,現在一個在鋪天蓋地的唾罵聲中露出微笑,享受著屬于自我的真實狂歡;另一個卻在歡天喜地的鑼鼓聲中忐忑難安,忍受著靈魂深處的烤問。導演將兩個歷史時空的事件,合并到同樣的敘事時間中,相當于用二倍速演繹角色的人生進程,使該場景呈現出一種遠超現實的壓迫感,暗示著男女主人公面臨轉折時的極端痛苦的心境。
敘事時間的流動處理,與《無問西東》多線并行的敘事模式極為貼合,敘事節奏的加快與不斷變換,所產生的情緒波動與情感激蕩,更好地表現出歷史長河中人物命運的跌宕沉浮,并在一種長時段的快速敘述中將歲月符號積壓而成的壓抑沖淡,營造出韻味雋永、余音不絕的延長之感。從而使有限的電影篇幅呈現出無限的情感內涵。
“你的青春也不過只有這些日子,投身于忙碌的生活中,選擇麻木的踏實,便喪失了真實。”《無問西東》借“永遠的校長”梅貽琦之口表達了對萬千青年的希冀,上下求索不僅是為了尋求真理,更是為了自我發現、跟從本心。這段對話發生于20年代敘事線中,是完全的長對白鏡頭,純粹依靠臺詞支撐場景,舒緩的節奏不禁引人陷入沉思。吳嶺瀾的徘徊迷茫,揭示出眾多知識分子的普遍心態。如果說30年代線索中驚心動魄的特效,是利用了時間濃縮的效果,以此襯托戰爭的反智與人性的悲憫,那么吳嶺瀾這個人物身上則更多地折射出對于青春之火永不熄滅的思索。在四條敘事線綿延不斷的漫長時間里,有許多的慢動作、長鏡頭,或是上文中的對白式場景,它們起到了有力烘托氛圍的作用,更留給觀眾許多思索的價值與深究的意義。
長鏡頭是電影《無問西東》里極為重要的藝術特色,敘事時間的短暫停滯將瞬間無限放大,通過個體生命的片刻停泊,反襯斗轉星移的時空輪換。在這里,故事外的敘述者為了向觀眾提供某些信息,從敘述者而非人物的視角來描述人物外貌或場景,從而使敘事節奏變慢,時間變得舒緩甚至停頓。鏡頭的切換頻率深刻影響著敘事節奏,因此,長鏡頭大多時候給人以舒緩悠長的觀感,本片中的長鏡頭卻因敘事時間的瞬時靜止,陡然增添了一份回溯命運長河的凝重之感。大難不死的王敏佳來到了一處桃花源般的村落,盡管人們無從知曉她的過去,但王敏佳依然每天以長袍面罩的形象示人。幽暗的陋室內燈火昏黃,黯淡的光線隱喻著人物壓抑的心境,由室外鏡頭轉入室內夜景,色彩與亮度的驟然冷卻,讓敘事時間的流速瞬間接近零點。此時王敏佳的背影出現在鏡頭正中,她緩緩地帶上頭巾、蒙上面罩,動作優美、舒展而神秘,依稀可見當年那個高雅白衣護士的倩影。隨著燈光的浮動與流瀉,她轉過身來、和衣而臥,久久注視著陳鵬從邊疆寄來的貝殼……此場景長達兩分鐘且一鏡到底,外在內容只有幾個再簡單不過的肢體動作,但一切細節的刻畫、場景的烘托,都在這靜到極致、慢到極致的鏡頭中浮現出來,包容了最難以捉摸、最纏綿悱惻的情緒。在這個過程中,鏡頭停留在關于某個對象(王敏佳)的描述而故事時間沒有發展,由此構成時間的凝滯、停頓。與此同時,細致而緩慢的鏡頭呈現,蘊含著層次豐富的內容,使觀眾在一種時間留白中進入情感的隧道并構筑更深層的認知。例如,王敏佳眼角觸目驚心的疤痕,令人嘆惋她昔日的姣好容貌;舉手投足之間的姿態,令人聯想起她曾經的美好純真;睡夢中仍緊系的面罩,令人牽掛她即將開始的漂泊生活;凝視信物的無助眼神,令人擔憂這對聚少離多的戀人。通過影片精心安排的時間停止,王敏佳眼前的黑夜格外漫長,這既是長鏡頭的魅力所在,更是敘事時間安排上的巨大成功。
鏡頭語言的運用不能簡單地等同于剪輯技巧,除后期制作外,前期機位與角度的選取同樣至關重要,它關系到一個場景的時間素材是否充裕,人物情感是否飽滿。例如,本片所描寫的劉淑芬之死,可謂一次成功的探索。在親眼目睹王敏佳因為自己的惡意被群毆致死后,昔日健談的劉淑芬失魂落魄地走回家中,卻不料途中與丈夫相遇。在一個相當狹小的封閉式空間內,導演使用了正投影俯拍、人物半身景、面部特寫、中遠景等鏡頭,不同角度下劉淑芬的情緒表現各有側重,人們能夠通過特寫看到她渾濁目光中的絕望與哀怨,亦能通過遠景感受到這對夫妻同床異夢的煎熬與隔閡。夫妻對峙的畫面持續了長達一分鐘,時間再次停頓。此時,蕭瑟凋敝的晚秋景色、靜得出奇的背景,堪比默片的質感渲染了人物的復雜情緒,悔恨、幽怨、訝異、麻木充滿了整個電影空間。從人聲鼎沸的批斗大會轉至此處,本片的敘事節奏逐漸放慢,經歷了一個短暫停頓的過程,導演用糾纏不清的情緒拉開觀眾的心弦,長久地鋪墊著、定格著,直到悲哀氣氛被足夠地渲染后,才猛地松開——劉淑芬徑直走向水井縱身跳下。沒有煽情的音樂,甚至沒有一句告別,用最徹底的方式了結余生,同時也為自己贖罪。這一情節之所以深摯動人,其根本原因在于導演深諳故事的張弛之道,何時埋下伏筆、何時制造矛盾、何時調動情緒、何時打破僵局,都在導演的掌控之中。《無問西東》對場景轉折的關鍵點把握得爐火純青,以漫長的緩沖賦予了結局爆炸式的沖擊力,讓電影敘事變得鮮活靈動,擁有了媲美話劇的感染力。敘事時間的自由變換,敘事節奏的張弛有度,將滿溢于銀幕的情感情緒一點點、一絲絲地滲透出來,最后終于噴薄而出,微光點點擊中觀眾的心房,讓人久久不能自已。
《無問西東》用四個環環相扣的故事,忠實地記錄下清華學子未曾磨滅的真心。“整部影片將主流價值觀和商業運作完美結合,是有著文人特質的新主流電影,是中國優秀傳統文化和民族精神的文化輸出,也是在新時代描繪的文化藍圖。”本片的成功充分證明了敘事時間在電影中的重要性,時間行走的快慢落差形成了敘事節奏,時間安排的輕重緩急劃分出敘事重點,于一張一弛中表現審美力度。錯落有致的劇情安排,為電影最終的主題表現提供了支撐,“將家國責任與無畏精神承擔與傳遞下去。在面對戰爭創傷帶來的家國之痛時,盡個體之所能承擔起家國責任,將感時憂國的無畏精神傳遞下去;在面對愛情婚姻創傷帶來的精神失落時,摒棄人性中的惡而彰顯人性中的真與善,尋找到心靈可以棲息的精神家園;在面對社會時代創傷帶來的個體心靈之累時,將隱藏在心底深處的真心、信任與善良迸射出來,始終懷抱向善的人生信念”。通過敘事時間的巧妙安排,電影最終關注的重點由個體轉向了祖國、民族、社會,把個人與家庭、國家融合在一起,提升了電影的表現力與深度。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