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榮 李雙雙 (黔南民族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貴州 都勻 558000)
丹尼爾·貝爾在探究當代文化的特性時指出:“我相信,當代文化正在變成一種視覺文化,而不是一種印刷文化,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的確,隨著現代科技的迅猛發展,圖像社會或視覺文化時代的來臨已無可阻擋。如果說,在圖像文化時代之前,文字尚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義,那么如今“圖像已經可以扮演一種獨立的角色,它不再是文字時代那種相當于看圖識字中的圖像,當時的圖像不過是文字的輔助手段,一旦識字的目的達到了,那么圖像就不再有表達意思的作用。可是在圖像時代圖像可以有單獨的意義,阿萊斯·艾爾雅維茨說,有些人標榜‘我從不閱讀,只是看看圖畫而已’,這樣一種表白把文字時代作為權威的‘白紙黑字’視為一種可有可無,甚至是累贅的東西”。由于圖像成為主導,所以圖像背后的文字(它的深層意義)反而被人們所忽視了,觀眾們在一閃而過的畫面中追逐著虛幻的快感,卻由此喪失了時間的深度,喪失了對畫面質詢、發問的能力。所以,我們不無遺憾地看到:當下的大多數影視劇中充斥的是性、暴力與特技,卻唯獨少了對人心的思考,對生命的感悟。為迎合這一逐漸占據主導地位的時代文化特征,我們的文學、影視、圖片似乎都不約而同地走向了一條簡單卻十分有效的捷徑,那就是強化感官刺激、沉迷欲望追逐。誠然,身體、暴力和令人眩暈的現代科技可以給人們制造某種迷幻的滿足感,但問題是,在這瞬間的強刺激之后,帶給人的卻是更久遠的茫然與虛無,因為它缺乏最基本的對現代人人心的體察和省思。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被《寶貴的秘密》這部樸實無華卻意蘊深沉的電影所感動,它用一組組干凈、唯美、空靈的鏡頭講述了一個關于村莊、謊言與人間大愛的凄美故事,并透過這個故事展示了編劇者對人性、倫理、欲望、尊嚴等一系列問題的深沉思考。
藍寶貴(男主人公,祖峰飾)是影片中著力塑造的典型人物,作為火賣村這個古樸、偏遠鄉村的“闖入者”,他用相機這一現代文明的產物打開了山里人對外面世界的想象,也打開了韋美秀的(女主人公,江一燕飾)少女情懷,從此將個人命運與這個古老的山村緊緊地維系在一起。影片為了完整、立體地展示主人公及整個村莊的大愛情懷,一共用了三次關于謊言的場景來進行呈現。第一次是男女主人公的婚姻。藍寶貴對韋美秀雖然有欣賞、愛慕,但入贅韋家卻是始料未及的,迫于全村人的壓力以及自己的良心和美秀的危難處境,藍寶貴最終選擇了做上門女婿。這次村莊的集體撒謊,無疑是出于對美秀這一天真無知少女的保護和關愛,讓她擺脫因引誘懷孕而無法抬頭做人的尷尬,給了她繼續生存下去的理由與勇氣。成親后的藍寶貴疼愛妻子,勤勞持家,一家人也過得開心幸福。但不久,藍寶貴的命運發生了逆轉——考上北京大學。就在剛剛入學兩個月,才感受到大都市氣息的時候,一紙“妻早產病危速回”的電報又把藍寶貴匆匆召回到了這個破敗的山村。目睹了妻子的去世以及村莊人信誓旦旦訴說的“牛撞人的故事”后,寶貴沉痛地咽下了所有的悲苦,擔負起照料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的重任并做了火賣小學的代課老師。至此,影片中出現了第二次村莊集體撒謊的場景。他們用這種違背良心的艱難方式,保護著兩個新生的生命以及藍寶貴——這個背了“黑鍋”的父親的人格尊嚴。如果說,故事敘述到這里,表現的仍然是一個村莊的仁義和關愛,主人公藍寶貴的形象并沒有鮮明凸顯出來的話,那么,第三次謊言的登場,就把一個頂天立地、有情有義有大愛的男人形象演繹得催人淚下了。藍寶貴偶然得知了妻子難產的真相,在他把所有的屈辱和悲憤無可抑制地爆發出來之后,卻仍然選擇了擔當而不是逃離。他咬著牙說,從此以后他們(兩個小孩)就是我親生的,任何人都不許再戳破這個秘密。寶貴最終用一種極其博大的胸懷吸納了一個男人的屈辱和辛酸,轉而把它化為對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兒女的溫暖與深情,這種超越普通人性倫理的大愛不禁令人為之動容。
值得指出的是,影片對藍寶貴這種大愛情懷的展示并非采用一種簡單、突兀的形式來進行呈現,而是通過一系列的細節、片段把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苦悶、欣喜、掙扎、沉靜完整真實地表達出來。新婚之夜,藍寶貴在門外呆坐了一個晚上,因為他的內心充滿了對韋美秀不是“姑娘”的疑慮和失望;北大求學,已有家室的藍寶貴還是難以抵擋城市姑娘吳歡的主動追求,內心掀起層層波瀾;得知妻子難產、小孩非自己親生的真相之后,他又瘋狂地把美秀的妹妹壓倒在教室的課桌上,試圖從她的身上找回男人的自尊。可以說,正是這些不完美的片段,讓藍寶貴這個人物最真實地挺立了起來。他用自己的軟弱、善良、同情、關愛接納原諒了別人,同時也寬恕、成全了自己,成全了一個具有大愛情懷的真正的男人。
和寶貴塑造得同樣成功的是劇中的女主人公韋美秀,影片突出了她的美麗、純真、善良以及令人喟嘆的悲劇性命運。這個在山清水秀的瑤寨中成長起來的少女,純凈得就像是一塊晶瑩的寶石。影片多次用慢鏡頭的方式展現了她曼妙的身姿和輕盈的步伐,配以周圍天然秀美的景物,仿佛是一首韻味無窮的寫意詩。少女時代的韋美秀因為電影的誘惑(或者說是對知識、文明的向往)委身于放映員蘇放,不料卻遭遇了被遺棄的命運。身懷有孕的她本欲一死了之,藍寶貴卻意外走進了她的生活,拯救了她的生命,她從此有了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然而,好景不長,藍寶貴也考上了北京大學,離開了家,美秀再次陷入了一個人的孤獨。隨后,緊接而來的難產更是硬生生奪走了這個花樣年華的女人的生命,留給觀眾無盡的傷感。美秀的一生是短暫的,也是悲劇性的。作為一個偏遠瑤寨的女孩,她雖然有對美、愛情、文明的渴望與向往,但環境卻最終拘囿了她。因此,她只能將自己的夢想寄托在蘇放和藍寶貴這兩個帶有山外文明氣息的男青年身上,不幸的是,蘇放辜負了她,藍寶貴也未能始終陪在她的身邊。在內心深處,美秀是善良的,但同時也是痛苦的。直到臨死,她還念念不忘告訴藍寶貴事實的真相,只不過在老村長的一再阻止中,她帶著遺憾和疼痛永遠閉上了眼睛。美的消失總是令人悲傷的,韋美秀既無力主宰自己的愛情,又阻擋不了疾病帶來的死亡,而這一切除了歸結為火賣村的閉塞、落后之外,恐怕也只能說是讓人無法規避的宿命了。
對主要人物形象的著力刻畫是《寶貴的秘密》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但除此以外,影片的敘事藝術及其對民族文化的展示也是一個亮點。首先從廣義的敘事角度而言,“敘事既包括對于創作者而言的講好故事、述說動人、出乎意料的驚奇情節創意等,還包括作品對象富含情感內涵顯露方式、具有新鮮奇異的構造形態和抓住觀眾心緒跌宕起伏的效果”。為了達到良好的敘事效果,全劇采用老村長的回憶貫穿起來。通過他時斷時續的講述,將一個發生在瑤寨的關于人性、愛情、倫理的凄美故事深情地傳達出來。在這個過程中,老村長既是故事的敘述者,又是故事的參與者,影片通過大量的閃回、穿插把一個復雜的故事以幾個經典的場景凸顯了出來,這種敘事者與參與者的身份重合使整部影片的藝術表達既流暢便利又真實感人,同時體現出一種深沉的歷史感。其次,影片也十分注重通過細節來塑造人物、詮釋主題。譬如,藍寶貴辦完了妻子的后事重返北京求學時有這樣一個場景:老村長蹣跚地追著車跑了一陣然后往里面扔了一卷破舊的零錢。正是這卷村民自發捐助的返程路費,堅定了藍寶貴留下來當代課老師的決心,也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通過這個小小的細節,人性中那種美好、淳樸、無私的品質感人至深地表現了出來。此外,影片中兩個小孩翻山去看電影而迷路的情節也令人久久難以忘懷。火賣村是一個偏遠、落后的瑤寨,說它貧窮、愚昧也不為過。所以,當電影這個現代文明的產物進入以后,孩子們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迷戀和向往,以至于韋美秀被引誘懷孕,她的孩子們也不怕危險、恐懼,堅毅地翻山前行。這種渴望,其實是村民們覺醒的一個標志,他們對愚昧的拒絕與對科學的向往,成為中國農村現代化進程的一個縮影。也正因為看到了這一點,藍寶貴才毅然放棄了自己輝煌的人生旅程,安居于這個貧寒的瑤寨做一個代課教師,并用貼相片的方式來激勵那些立志走出大山的孩子。影片中,那些天南海北飛回來的照片不僅表征了古老瑤寨邁入現代文明的豪邁步伐,更深深地祭奠著那顆長眠于地下的大愛之心。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正是藍寶貴那種舍己、無私的奉獻精神,才最終撐起了火賣村孩子們走出大山的希望的天空。細節決定成敗,《寶貴的秘密》之所以成功,我想,與它的這種細節意識是密不可分的。
巴馬,位于廣西西北部,被譽為“世界長壽之鄉”,也是一個充滿瑤族風情的自治縣。影片中用了相當一部分鏡頭來展示該地域的民族文化風情,為該劇的成功增色不少。一般而言,“傳統民族文化,無論在其實質內容上還是直觀形態上,都與民族成員生活的地域環境條件有著明顯的直接相關性”。因此,在劇中,我們看到了大量空鏡頭的運用,隨著鏡頭的緩緩移動,南方獨具特色的群山、河流、石板路、村寨、小木樓一一呈現于觀眾眼前。它們既展示了瑤寨良好的生態環境和獨特的民族風情,也暗示了閉塞文化處境下的民眾及主人公的悲劇性命運。其中,最能代表原生態瑤族風情的當屬藍寶貴與韋美秀的結婚場景。劇中,整個村寨的瑤族群眾都身穿民族服飾,吹奏嗩吶,敲鑼打鼓,擺開長席,歡慶婚禮。盡管整個婚慶場面只有短短幾分鐘時間,但巴馬番瑤的服飾文化、銅鼓文化、酒文化及其所能代表的民族氣質和精神內涵等都得到了相當充分的展現。事實上,在一些經典的影片中,導演也常常借用民族文化風情來彰顯作品的內在意蘊。像陳凱歌的《黃土地》,張藝謀的《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等作品中都有中國標志性文化因子的表達,而這些場景也大都為影片的成功助了一臂之力。雖然說,我們知道“當今世界,任何國家都不可能完全脫離全球文化發展的基本格局而封閉發展”,但,“如何在全球化文化整合中保持民族文化的特性,并能平等地參與文化的交流與傳播”,卻仍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所以,在影視文化全球化已成一種共識的今天,我以為民族形式的運用與表達仍然是推廣中國影視文化的一條有效的路徑。“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因為有個性,才有差異性,才區別于這個高度同質化的時代,而這正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得以存在的根本。
總體來說,《寶貴的秘密》屬于一部小制作的思索性電影,很好地保存了小說的特質。它用幾個簡單的人物和并不復雜的人物關系構筑了一個有人性溫度的故事,娓娓地講述著我們這個時代最匱乏的良知、責任和溫情。雖然,影片中也存在某些缺陷,如寶貴的入學時間是1978年9月,舉行舞會時卻播放了創作于1980年的樂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寶貴掛在黑板上的中國地圖也把重慶誤標為直轄市,把“南朝鮮”誤標為韓國等。但瑕不掩瑜,對人性深度的探尋使它既區別于這個時代那些浮華、虛假的大制作,也迥異于那些蒼白乏力的情欲片或暴力片,簡單卻不失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