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坤(天津師范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387)
電影《調音師》(Andhadhun,又譯為《看不見的旋律》)由印度導演斯里蘭姆·拉格萬執導,根據2010年法國同名短片改編、擴充而來。電影時長139分鐘,2018年10月5日在印度、北美等地同步上映。在IMDb上評分8.5分,是2018年評分最高的印度電影,贏得了票房和口碑的雙豐收。該片于2019年4月3日在我國上映,目前在豆瓣上獲得了8.3的高分,口碑有目共睹。電影雖然是懸疑、犯罪類型,但并沒有對犯罪場面血腥、暴力、殘酷的視覺呈現,而是將跌宕起伏的曲折情節與悠揚深邃的鋼琴曲、浪漫的愛情故事,完美地結合起來,共同演繹出“懸疑與浪漫”兼具的交響曲。
整部電影根據故事發生時間,可分為兩個部分:前120分鐘是阿卡什敘述的發生在兩年前的故事,他假扮盲人尋找音樂靈感,卻意外闖入了過氣演員辛哈被害的案發現場,在西米和情夫馬諾的不懈追殺下被迫逃亡。結尾僅用10分鐘時間,展現現在阿卡什和前女友蘇菲在歐洲的再次邂逅。電影開頭和結尾處相同的一句“說來話長,咖啡”,重復出現的逃亡的兔子、汽車的撞擊聲、女人的尖叫聲,巧妙地縫合起來讓電影銜接成一個完整的情節閉環。伴隨著阿卡什用盲杖精準地打飛易拉罐這一情節,以及對盲杖上面兔子的特寫,電影戛然而止。影片雖然將重點放在阿卡什對自己人生中非同尋常的經歷的回溯,其中不乏跌宕曲折的情節,但是結尾處導演精心營造的反轉,卻是整個電影的點睛之處。觀眾原本還在為阿卡什高尚的人格和不幸遭遇而唏噓不已,卻突然恍然大悟:原來阿卡什有可能并沒有失明。影片以另外一個謎團作為結束,造成了事實真相的不確定性。這種懸而未決的開放式結尾帶給觀眾更多猜測和想象的空間。這一點類似于中國國畫中的“留白”手法,觀之讓人意猶未盡、余音繞梁。
造成這種觀影效果的主要原因是導演刻意制造的敘述圈套。首先電影采用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這與電影意義的生成關系密切。敘述人阿卡什在電影中具有雙重身份:既是故事的實際參與者、見證者,也是故事的講述者。無論是對自己逃亡經歷的追溯,還是他和醫生在車上的爭執、西米車毀人亡的情節,都是通過阿卡什之口告訴觀眾的。整個故事進程、對真相的揭露,都是在阿卡什的敘述中得到層層遞進的展現。換言之,觀眾通過電影鏡頭了解的,只是阿卡什想讓觀眾看到的。由于敘述者身份的不同,決定了他們在陳述事實、講述故事時出現偏差,趨利避害,有意遮蔽或者刻意掩蓋事情的真相,使得應該客觀的事實變得曖昧不清。
在此基礎上,導演巧妙地操縱了觀眾的觀影心理,使他們的立場潛移默化中被阿卡什同化。正如戴錦華所言:“電影的敘事永遠是在雙重視點與雙重視域——人物在‘看’的‘主觀’視點鏡頭與攝影機‘看’人物的‘客觀’的非視點鏡頭的交替呈現中完成的。”觀眾之所以會對阿卡什產生認可,首先在于他對自我形象的建構博得了觀眾的欣賞。他將自己定位為逼仄處境當中的年輕藝術家,他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去倫敦的夢想,也給自己假扮盲人提供了正當理由:尋找音樂靈感。他指尖彈奏的悠揚動聽的音樂,驗證了他所言屬實,加上英俊的臉龐,都獲得了觀眾的認可。觀眾在不知不覺中和酒吧中的客人一樣,沉浸在了音樂的狂歡之中。以至于阿卡什在警察局沒有揭穿西米和馬諾的陰謀,也不會受到觀眾的斥責。其次,當他被害失明后,身份轉變成了一個邊緣化的角色:沒有親人、朋友,無依無靠,戀人也與他決裂。觀眾對他的態度就由最初的欣賞上升到同情。沒有人會質疑這樣一位優秀又可憐的鋼琴師的講述,這就為觀眾陷入他的敘述圈套提供了可能。
觀眾在導演的引導下逐漸對主角的遭遇感同身受,完全心甘情愿地陷入受他擺布的“電影敘事”之中。這一敘述圈套的形成是故事分量和敘事技巧合力形成的。敘述圈套和策略只有依靠一定有分量的故事,才能夠支撐起來,否則就僅僅是敘述技巧的拙劣玩弄,最終走向敘述的極端。
電影結尾的“反轉”值得玩味,它對于敘事主題的表現有著獨特的貢獻。這一結尾與布萊恩·辛格導演的《非常嫌疑犯》有相通之處,都是觀眾本以為案件真相已經水落石出的時候,故事再次發生了驚人的逆轉。但是兩者對整部影片的意義生成來說還是略有不同:《非常嫌疑犯》結尾的反轉是真兇基特的逃脫,它所顛覆的是對輪船爆炸案幕后嫌疑犯的認定。真兇雖然逃脫,但是爆炸案的謎團得到了解決,讓觀眾嘆為觀止的是基特精彩的偽裝和編造謊言的能力。而《調音師》結尾的反轉造成了故事情節當中一部分內容的不確定性,而這部分內容直接影響到其中人物的命運走向以及觀眾的判斷:西米和斯瓦米醫生的下落,阿卡什失明與否。從而導致阿卡什敘述的一切文本都變得令人質疑,而這為故事的發展提供了多種可能性。從電影敘事學的角度來看,反轉實際上就是認知焦點的相對轉換所帶來的信息反差。電影通過設置情節的“空白”和反轉的方法,試圖瓦解觀眾探尋真相的可能性,同時也為電影帶來了豐富的意味空間和巨大的敘事張力。
懸疑電影的運作機制中最關鍵的部分就是制造有張力的懸念,以此來調動觀眾的觀影感受,成為故事的動力源泉。《調音師》多處情節設置都借鑒了驚悚大師希區柯克的電影技巧。希區柯克作為20世紀40年代在好萊塢崛起的電影大師,憑借《蝴蝶夢》《驚魂記》《愛德華大夫》等經典影片,奠定了他在20世紀世界電影史上不可動搖的地位。70年代的羅曼·波蘭斯基、弗朗西斯·科波拉等人,都受到過他的影響?!墩{音師》導演斯里蘭姆·拉格萬在采訪中直言不諱地表明自己是希區柯克的忠實粉絲:“編寫劇本時,我真的太崇拜希區柯克了,所以每次編寫劇本時,我特別想知道希區柯克會如何處理這些特定場景。”例如:借鑒希區柯克的“炸彈理論”,電影預先告知辛哈被害,直截了當地向觀眾展現兇手,那么觀眾關注的焦點自然轉換到阿卡什岌岌可危的命運上,強化了懸而未決的緊張感?!皹翘荨币彩窍^柯克電影中常用的制造懸念的元素,馬諾上樓追逐薩庫時回旋的樓梯,與希區柯克的《迷魂記》有異曲同工之妙。另外,衛生間突然出現的陌生男人,西米戴的恐怖面具,黑暗中扼住阿卡什脖子的雙手等,讓整個故事懸念叢生。
如果僅用懸疑、犯罪這樣的類型電影標簽去概括《調音師》顯然是不夠的。歌舞元素是印度電影不可或缺的內容,《調音師》很好地發揮了這一優勢。電影中的配樂主要以阿卡什彈奏的鋼琴曲、演唱的歌曲為主,在他家中、餐廳、酒吧、辛哈家里、葬禮上,前后10次展現他對音樂的演繹。電影前30分鐘在悠揚的音樂中,敘述了阿卡什和蘇菲從邂逅到相戀的整個過程,營造了浪漫愉快的氛圍。直到第32分鐘,劇情急轉直下:阿卡什意外踏入了兇案現場。半條人腿的意外出現讓浪漫舒緩的音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配樂令人緊張、戰栗。打碎的紅酒、散落的鮮花,都烘托了危機四伏的緊張氣氛。這時電影采用閃回的手法,輕快流暢的音樂再起:辛哈帶著鮮花、紅酒和禮物回家,卻看到了廚房里偷情的妻子和情夫。隨后影片退回到現實世界,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西米和情夫在處理兇案現場時,場景類似于默片,兩人僅靠肢體動作來表演,沒有發出任何語言、聲音,而優雅的鋼琴聲伴隨始終。這樣的藝術處理,讓觀眾與兇殺案產生了審美距離,消解了可能產生的恐怖色彩。當晚阿卡什在餐廳中彈奏的鋼琴曲節奏緊張,一方面是體現了他個人目睹了兇殺案卻不能揭露真相的紛亂憤懣心情,同時配合了正在偽裝等待丈夫的西米,內心焦急、緊張的心情。影片結尾阿卡什在歐洲異國酒吧演唱的樂曲憂郁傷感,蘇菲作為聽眾,從之前的手舞足蹈,變得沉穩、表情凝重,頗有物是人非之感。電影里每次音樂、歌曲的出現,都恰如其分地融合在當時的場景中。
影片中其他部分的配樂同樣烘托了各不相同的氛圍以及人物的心態。開篇在歡騰的配樂中展現了印度當地的生活百態;阿卡什目睹西米謀殺鄰居達薩太太時,配樂轉換為激昂的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西米戴上嚇人的面具,配樂是一剎那的恐怖,緊接著轉為搞笑、俏皮、活潑;阿卡什在半夜里四處求救,在街上茫然敲門,配音變為重型金屬樂器制造的類似于心跳聲,沉重而緊張,體現了人物無所歸依的危機感。西米驅趕阿卡什下車后,配樂的旋律變得越發緊張,伴隨著槍聲、馬達聲,影片達到高潮:西米車毀人亡。
此外電影三次穿插了辛哈表演的老電影及音樂,過渡到他的故事中,也分別暗示出當時辛哈的心情和狀態。第一次出現的歌詞是“你是能解渴的雨”,反映了辛哈剛剛回家見到年輕貌美的妻子時激動的心情;電影25分鐘時的音樂略帶緊張,暗示了辛哈即將與妻子產生的矛盾沖突;最后一次音樂的歌詞是“我再也回不來見你了,再也不能”,自然而然地轉到對他死亡的新聞報道上。影片的配樂烘托渲染了電影的情緒,極大提升了電影的審美品格。電影中的樂曲不再是單純的背景音樂,它給人物的變化、場景的過渡帶來了一種完美的修飾,控制了影片的敘述節奏,與影像、故事成功結合在一起。
蘇菲和阿卡什的愛情故事也成功為電影提供了浪漫的元素。電影中展現了兩人戀愛的完整過程:兩人從偶然相遇到相識相戀,再到誤會分手,以及兩年后在異國他鄉的意外重逢。影片結尾處,阿卡什邀請蘇菲參加他第二天在主廣場的音樂會,蘇菲說自己第二天要飛回國,但會盡量參加。兩人異國邂逅之后,是否會再續前緣,也為觀眾留下了想象的空間。電影運用浪漫的愛情故事、相得益彰的鋼琴曲、歌曲、老電影插曲,配合懸念來推動故事進程,形成了“懸疑與浪漫”的交響曲。
一部經典懸疑影片的最終目的并不是恐怖和懸疑的制造,它往往具有更深層次的主題內涵:通過懸疑故事來揭露人性當中最隱蔽的所在。黑澤明導演的《羅生門》在對故事真相的找尋之外,發人深省的是他對人性中“惡”的批判。希區柯克被奉為懸疑恐怖電影圭臬的影片,執著于表現犯罪行為中人的心理動機,洞察人性的復雜、揭露人的本能欲望。
《調音師》的核心顯然不是宣揚“自我救贖”或者“救贖他人”,相反,它將電影作為載體,通過阿卡什的逃生過程,揭露了人性的貪婪、殘忍、自私與陰暗,展現了他們在善惡之間的游移態度。無論是上流社會的代表西米和警察局長官馬諾,還是年少懵懂的調皮小男孩、裝作盲人的鋼琴師,導演都沒有把他們設置在“道德完美”的人物框架內。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有人性的“污點”,無辜還是有罪成為十分模糊的評判界線。主角阿卡什偽裝成盲人,俘獲了蘇菲的愛情。無論他的初衷如何,事后都應當向蘇菲闡明真相。作為案發現場唯一的目擊證人,阿卡什在警察局對質簽字時有機會揭露事情的真相,電影中也呈現了他假想的畫面:當眾揭穿西米和馬諾的謊言。但是,事實恰好相反,阿卡什選擇明哲保身,息事寧人。如果不是西米和馬諾的步步緊逼,他很有可能會就此沉默下去。
小男孩、薩庫、司機莫里和斯瓦米醫生顯然是貪婪的代言,但又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壞人。小男孩對于金錢的渴求,代表了人性中最原始、最本能的貪欲。他發現了阿卡什并非盲人的秘密,偷拍視頻作為交易給蘇菲和西米看,獲得的卻是蘇菲氣急敗壞下響亮的耳光;他跑到阿卡什的房間,看到了阿卡什真的成為盲人后無助地哭泣,十分愕然。薩庫、莫里等人的身份也在不斷地發生錯位,時而是解救阿卡什的天使,時而是綁架他的惡魔。販賣器官的黑市醫生,大言不慚地宣稱自己“原則上,是個正派人”。影片將西米塑造成一個嫵媚動人又狡猾、殘忍的形象,她是造成丈夫和鄰居達薩太太死亡、阿卡什失明的元兇。她聽完阿卡什妄圖解救她的話,內心有所觸動,原本已經決定放走他,剛剛表露出人性善良的一面,但突然又迅速地掉轉車頭、全力加速,企圖撞死阿卡什,人性“惡”的一面又占了上風。
電影中沒有非善即惡的二元對立的人物設置,甚至幾次借人物之口表達“人無完人”的觀念,例如蘇菲和阿卡什最初邂逅時,蘇菲所說:“有缺憾才是最好的。”這句話一語雙關,既是對阿卡什彈奏的鋼琴曲的評價,也是對阿卡什本人的評價:雖然他意外失明,但是他彈奏的悠揚樂曲和深邃的歌聲卻能夠為他個人增光添彩。西米被綁架之后,面對薩庫、莫里等人的審問和指控,她不禁反問:“你們是一群圣人嗎?!”電影中的人物都沒有披上人性完美的外衣,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進行普世意義的價值觀、道德觀的現身說法。電影結尾處僅有的一小段阿卡什在車上的道德說教,也因為他“最后的一擊”使敘述變得十分不可信。
影片又譯為《看不見的旋律》,這一題名具有雙重內涵。表面上來說,鋼琴彈奏的樂曲是可感知到的,卻是看不到的無形旋律;更深層的意義上,命運之手更像是“看不見的旋律”,控制著每一個人物的生命進程。面對命運無形的控制,每個有罪之人都無法逃避應有的懲罰:小男孩挨了蘇菲響亮的耳光,莫里失去了生命,薩庫失去了摯愛,兩個人機關算盡,卻反而落得人財兩空。斯瓦米醫生本打算下車殺死西米,不想卻被西米反殺。影片開頭和結尾兩次出現獵人捕殺兔子的情景,一方面隱喻了片中西米和馬諾對阿卡什的絞殺,另一方面也彰顯出命運的偶然性和不可捉摸性:獵人開槍射擊兔子,西米開車行駛在寬闊的道路上,兩件事情看似完全平行、沒有任何交點,但是兔子的撞擊卻意外造成了西米的車毀人亡,兔子卻安然無恙。
電影設置“看見/看不見”“謊言/真相”二元背反的敘述模式,顛覆了“眼見為實”的傳統認知觀,反諷、荒誕的意味濃厚。蘇菲最初與阿卡什相遇時,曾經幾次想要證實他是否是真的盲人,與阿卡什的接觸和戀愛讓她深信不疑:阿卡什確實是盲人。但是,蘇菲意外看到的小男孩拍攝的視頻,證實阿卡什絕非盲人,而此時的阿卡什,已經被西米陷害成了真正的盲人。阿卡什失明以后,卻無法在蘇菲面前證明自己不是裝盲,造成了蘇菲的誤解和分手。
蘇菲的誤會產生的根源在于她的所見所聞與當時事實發生的錯位。盲人阿卡什看到了兇案的真相,而新聞媒體卻向大眾傳遞了錯誤的信息。新聞媒體是現代生活中大眾了解社會事件不可或缺的重要途徑,其價值就在于它對生活迅速、客觀真實的反映。通過新聞媒體的鏡頭,大眾不僅可以獲得及時性的新聞消息,而且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自己的獵奇心理和窺私欲望。然而荒誕的是,《調音師》中新聞記者的兩次報道,都與案件的真相南轅北轍:辛哈并非因錢財而被害,西米也不是夢想破滅,跳橋自殺身亡。新聞報道本應該具有的權威性與實際報道的錯誤,形成了明顯的悖謬。這樣的情節設置具有很強烈的消解意味,一方面引發觀眾反思和質疑生活中新聞報道的真實性,另一方面也拆解了大眾通過新聞報道獲得真實信息的可能性。這正符合了影片開頭的話:“當你失明時,日夜之間沒有區別?!笔鞑粌H帶來了專注,更看到了別人難以看到的真相。
《調音師》的導演調動第一人稱的不可靠敘述視角,故意制造影片中的情節“空白”和反轉,設置敘述圈套,拆解了觀眾了解故事真相的可能性,也為觀眾留下了思考和思想的空間。但影片并不是單純停留在玩弄敘事技巧上面,它有更深刻的主題內涵:揭露善惡之間人性的游移的同時,顛覆了傳統的“眼見為實”的認知觀。影片放棄了對暴力空間和動作場面的展現,懸念層層迭起,鋼琴曲、配樂也貫穿始終,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懸念制造的恐怖氣氛,提升了影片的藝術品位,實現了懸疑與浪漫的完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