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宇 (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由劉健自編自導的《大世界》(2017)在成為內地首部斬獲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獎的動畫電影之后,又被提名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最佳影片,成為華語電影歷史上首次入圍國際三大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動畫電影,這無疑意味著國產動畫電影的突破和壯大,也引發著人們對這部動畫電影的熱切關注。可以說,相對近年來同屬“大系列”的《大圣歸來》(2015)、《大魚海棠》(2016)等電影,《大世界》是另類的,電影不僅在外在形式上制作欠精細,也并無濃郁的東方風格,其敘事也是極為黑暗壓抑的,人物關系錯綜復雜,電影對人們縱橫交織的欲望給予了頗為犀利的批判。更值得一提的是,《大世界》中人和自我、人和世界的對立,都體現出了國產動畫電影少見的荒誕感。
美學范疇上的荒誕概念起源于西方,它是西方社會整體精神信仰崩塌,人的生存意義趨于虛無的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及至20世紀之后,荒誕美學產生的土壤并未消失,其指涉的問題,更是已經超出了西方范圍,人的理性失落,人際關系淡漠,人被異化,以及有著被外物“擠壓”的痛苦,這些也同樣存在于當今的中國社會中。這正是《大世界》荒誕美學出現的背景。
電影原名為《好極了》,后改名為《大世界》,這被認為恰好與郭敬明執導的、以上海為背景的《小時代》系列形成一種對應。《小時代》中經濟高度發達、現代化程度極高的上海,僅僅是中國廣袤土地上的小小一角,而電影中的物質財富豐厚、擁有大量資源之人,更是中國人口中極小的一部分,《小時代》的敘事正是圍繞著中國的大多數人遙不可及的“一角”展開的。然而《大世界》卻截然不同,以南京為背景的《大世界》實際上有意模糊了地域背景,電影中人的口音五花八門,招待所的色情廣告、混亂的網吧、用詞夸張的房地產廣告以及各種投資騷擾電話等,其實出現在中國的大多數城市;電影中的角色,也十分貼近當代大多數普通人的生活,電影中人的遭遇及他們的動機,能被觀眾充分地理解。如小張的女友燕子,想通過整容來改變命運,不料整容后的效果很差,她又萌生了再去韓國做手術的念頭。只是一個工地的司機、身無特長的小張選擇了鋌而走險,搶劫了老板劉叔劉富貴的100萬現金,在攜款逃跑的過程中,小張既面臨著劉叔的追殺,又面臨著其他陌生人的覬覦。
影片多條支線最終匯集于“死亡”這一終點上,人在垂涎于這100萬的時候,失去了理性和智慧。人作為“人”的意義也變得模糊不清,似乎僅僅是一只只逐臭的飛蠅。人們一個個登場,電影中并無明確的主人公,劉健曾表示,“錢”才是《大世界》真正的核心主角。為了突出錢,電影中有意讓人民幣有著一種詭異的、亮眼的粉紅色。這種人人追逐金錢,被以金錢為主導的社會秩序綁架,無法按照原來的、理性的原則來規范、安排自己的生活的狀態,就是整部電影荒誕書寫的語境。正如《大世界》一開始,劉健引用的托爾斯泰《復活》中的句子所表示的那樣:“盡管好幾十萬人聚居在一小塊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盡管他們肆意把石頭砸進地里,不讓花草樹木生長;盡管他們除盡剛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燒得煙霧騰騰;盡管他們濫伐樹木、驅逐鳥獸,在城市里,春天畢竟還是春天。”這種面目全非感就是劉健對當代社會的一種認識,現代文明并沒有在完善自身時消除荒原,它甚至沒有停止對人們在環境和心靈上的荒原的制造。
就藝術表現形態上來說,《大世界》的荒誕美學主要體現在內容和形式兩個方面。
張容曾經在對法國荒誕派戲劇進行研究時指出,荒誕美學的藝術表現形態主要有“非人化”和無用的人物,具有不確定性、偶然性的情節,以及渾渾噩噩的現實生活等,而這些都可以在只有七十余分鐘的《大世界》中一窺端倪。
首先是“非人化”和無用的人物。荒誕美學中總是有著迥異于常人的人物,如《變形記》中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雅克或馴服》中有三個鼻子的女孩等。而《大世界》中人物的怪誕并非表現在外表,而是其精神或智識上的缺陷。如燕子整容整到了臉腫得不能說話的地步,初中畢業的黃眼發明了所謂的“透視眼鏡”等一系列“高科技”產品,結果卻為了砸攝像頭而被電暈,“鏢局后代”武術高手痩皮被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張用刀捅傷等。人物無法過正常的生活,無法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代表了社會頹廢、價值觀消極的風貌。
其次是充滿偶然性和不確定性的情節。荒誕美學作品中,如《鄉村醫生》中病人家屬莫名其妙地扒光醫生衣服,都是十分離奇、令人絕望的。在《大世界》中,人們的命運都是充滿巧合的,小張一去到網吧就被黃眼用藥迷暈,而他的鐵道商務賓館的301房卡又被痩皮撿到,吳力度和古洝洝也去到301房間搶劫,卻偏偏遇到在里面等著的痩皮;劉叔去找痩皮卻遇到車禍,而車禍之所以發生卻是因為老趙恰好載到了手中有100萬的二姐;而黃眼剛剛用自己的“高科技”打贏了正規武術學校畢業的阿德后,卻被隨后而來、滿身是血的痩皮開車撞死。人物的命運都無法以常理來預測。電影的情節因為多線敘事而顯得分散,場面的轉換也十分突然。
最后則是人們生活的渾渾噩噩。如《等待戈多》中兩個流浪漢以閑聊消磨時光,又如同樣被認為是成人動畫翹楚的《大護法》(2017)中花生人被“洗腦”后的麻木狀態等,都是荒誕的體現。在《大世界》中,人物的行為看似是有動機的,如小張要給女友整容、古洝洝要去香格里拉、黃眼要有資金搞發明創造、以殺豬為主業的痩皮則是要送自己的女兒去美國留學等,但是他們依然是渾渾噩噩的。人們對于自己為何會有現在的處境糊里糊涂、愚昧無知,100萬對包括小張在內的人來說都是意外之事,他們之前并沒有真正地去追求自己的目標,而只是虛軟無力、得過且過地過每一天,甚至如吳力度這樣的小混混,也并不知道自己跟隨的“老大”在做什么。
荒誕美學還強調在形式上直觀的表現,如語言的顛三倒四、缺乏邏輯等,正如馬丁·艾斯林所指出的,荒誕藝術充斥著“語無倫次的夢囈”,語言在傳達信息和價值上的功能是大打折扣的。如在《等待戈多》中,幸運兒發表了一篇亂七八糟、讓人無法聽懂的演講。《大世界》在此表現得尤為突出,這也是它和語言安排得當、邏輯較為清晰的《大護法》的最大區別所在。
首先在電影中,人物的對話常常是與主線無關的,甚至是一種自說自話,讓觀眾感到混亂不已。如在小張回到誠信網吧時,學生甲和學生乙在門口對話,其中一個恭維另一個人的生日派對,對方則說不過是因為老板是我舅舅,然后兩人說了一番如“蓋茨扎克”“英國都脫歐了”之類的話。既無來言,也無去語,觀眾難以在其中找到深層意義,電影有意在片中人物和觀眾之間設置了障礙。又如在二姐去找李二時,電影加入了李二和老趙在喝酒時的一番對話,兩個人念念叨叨地討論了一番“上帝和佛哪個法力大”的問題,隨后老趙開始給李二講何為“三個境界的自由”,即菜市場自由、超市自由和網購自由,這雖然也與100萬有關系,但依然造成了敘事的不連貫。而如在寺廟外一個打電話女子“樂樂媽媽”的臺詞,則更是突兀的,如大師說兒子文曲星高照,拿準考證開光等,與電影主線完全脫離,“樂樂媽媽”和這100萬的你搶我奪完全無關,傳達出來的信息只是人們的迷信和愚昧、“大師”的貪財騙錢而已。就在觀眾以為這或許是一個伏筆的時候,這個人物卻再也沒有出現。
其次,就圖像而言,電影也有意加入了有象征、隱喻意味的畫面,讓敘事出現斷裂,而由于觀眾各自的理解層次不同,他們對圖像的解讀也會有所區別。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吳力度和古洝洝在走進電梯后,突然出現的MTV式的“橋北新村歌詠大賽”中兩人演唱《我愛香格里拉》的畫面。在電影中,這既不是一個銀幕中出現的畫面,也不像是純粹的吳、古二人對未來的幻想,在“我要去香格里拉,沖上那雪山佛塔,讓冰川的融水把我灌醉吧,穿越蒼穹去追逐那璀璨的星月”的歌聲中,吳、古二人的打扮猶如20世紀六七十年代革命語境下的宣傳畫人物,如他們背著寫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字樣的斗笠在擦“東方紅”拖拉機,而背景則是美國阿波羅登月的畫面。歌詞和畫面、畫面的前景背景之間是極為割裂的,是難以解析的,這正是對劉叔所說的臺詞“畢竟這個世界是屬于瘋子和傻子的”的一種呼應。又如在電影的動畫畫面中突然出現了長達一分鐘的河水實拍畫面,這段畫面沒有任何的畫外音,電影一下進入靜默狀態,人們則不得不根據前后文來猜測劉健在這里插入河水畫面的真實用意。
求真被認為是荒誕美學的終極意義。如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貝克特的《等待戈多》等,無不依托于一個真實的世界,其給予受眾的情感體驗,也在敦促著受眾去認識這樣的世界。“荒誕派的戲劇家們認為,一方面人們肉眼所見也許是真實的,但這真實卻只是表象,而實際的內在卻是荒誕離奇的;另一方面,作品中所表現出的內容雖然從表面上看是荒誕不經的,但本質卻是真實存在的。”《大世界》無疑就屬于后者。劉健也曾經在考察了日本動畫的創作后表示過,動畫創作者理應真實地反映自己所處的環境,“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創作生態,我們該用自己的眼睛,去實實在在看待我們的周圍,把自己真正強烈感受到的,用動畫去表現出來”。和《大護法》的導演不思凡一樣,劉健在《大世界》中描畫的,正是觀眾所處的真實的世界。
首先,它有破敗、迷亂,人們道德水準底下,精神荒蕪的缺陷。在橫流的物欲中,人們將欲望包裹成夢想,如學生甲和學生乙在網吧門口口口聲聲討論著屬于新時代的創業,似乎一心要改變世界,而最終提出的想法卻是開飯店,因為開飯店最掙錢;人們將屠戮同類的獸性偽飾于內心純潔的呼喚之下,如劉叔在殺死方援軍之前說的是“人人的心中都有一團火焰”,古洝洝和吳力度準備持刀搶劫小張之前,說的是要去香格里拉。其次,人們無法正向地改變自己的命運。正如劉叔在開車前去找痩皮時對阿德感慨的那樣:“大部分人被命運給改變了。”人無法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不管是已經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劉叔,還是身處底層的小張、老趙、李二等人,無論他們是否有貪念,是否信奉老趙對李二說的那句“最大的自由就是知足常樂”,其實都是無力抵抗命運之人。這是十分可悲的。
正如馬丁·艾斯林所指出的,每一位作家其實都是一個生活在個人世界中的孤獨者。一手包辦了《大世界》從故事撰寫到每一幀畫面繪制,乃至剪輯、配音和作詞工作的劉健正是這樣的一位孤獨者。這種孤獨促使他將《大世界》制作成了一面鏡子,反映出了當代世界中人們的憂慮、迷茫和惶惑不安的情緒。在整部電影中,人物是非理性的,世界是反常態的,人和自我、人和他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人自我價值的喪失,在一包錢的轉手過程中暴露無遺。劉健以徹底的理性精神對現實生活進行了提取和變形,在《大世界》中集合了種種人生的荒誕面目,在建立起作品與現實關聯的同時又割斷這種關聯,引發著觀眾的長久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