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我『被子』來

◎ 楊縈

在馬爾韋利亞（西班牙城市）淺棕色的沙灘上，一頂頂草編的遮陽傘安靜地矗立著。趁著朝霞還未完全散去，我拿著相機追著光線，不斷地按下快門。在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后一聲慘叫。

一個把自己全身都埋在沙里的年輕男人坐了起來，覆蓋在身上的沙子隨著他起身全部散落，而原本蓋在臉上的雜志掉在地上，被他卷起來拍得啪啪作響：“你踩到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把我踩醒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略微緊張地回頭看了看他，不知道剛才踩到他哪里了，讓他有這么大的反應。他指著自己的脖子，歪著頭說：“你差點兒把我踩斷氣了！”我忙不迭地轉身向他道歉。

男子看著我，蹲在沙堆前絮絮叨叨：“我堆了一早上才把自己埋起來！我的杰作被你毀了！我完美的杰作！哦，上帝……”他一邊抱怨我，一邊還不忘用韓語、日語、漢語輪番和我說“你好”。確定我是中國人以后，他忽然又不抱怨了，開始詢問一些稀奇古怪，讓我難以理解、難以回答的問題。比如劉邦和白娘子有什么關系，古代的中國人不吃不喝怎么還能長命百歲等。

后來，見我對于他的問題無能為力，他只好把話題重新轉回埋了自己這件事情上。我估摸著他三十出頭的年紀，可鬧起脾氣來偏偏像個小孩子一樣。我很少遇到這種性格特別外露的成年男子，頗有些不太適應。

在他蹲在地上嚷嚷了幾分鐘后，我向他提議道：“那要不我幫你重新埋一次？”他的眼珠子轉了半天，同意了我的提議。他直接躺到之前的深坑里，開始指揮我怎么埋他。沙子堆在胸口帶來壓迫感，但他絲毫不覺得難受。他的頭轉來轉去，像個上了發條，還帶自動說話功能的玩具。

對于自己的癖好，他的解釋更是新奇，他說：“你們中國不是有個詞叫入土為安嗎？我這就是。”他一副很了解中國文化的樣子，沖我嚴肅地眨眨眼睛。我差點笑出了內傷，第一次知道原來入土為安還有這么一個用法。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自然這個詞，他把沙當成了被子，早間的沙灘有著濕潤的涼意，卻在他需要溫暖的時候這樣地保護了他，給予他足夠的溫暖。

他說，只有自然才能給他這樣的安心，連老婆都給不了這樣的安心。

等到我把他又像之前那樣重新埋好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謝謝，便不再有更多的言語，用雜志把臉遮住，繼續睡覺去了。

臨走前，我看了看那個顯眼的、凸起的大沙丘，再次失聲笑了起來。雖然知道他已經看不到，我還是揮了揮手，收起相機，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