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居阿姨摔了雞湯碗

Chris

1

我上初中時，我家住在爸爸單位的家屬樓。我家在五樓，樓下四樓對門是一對年輕夫妻，那位叔叔姓雷，是爸爸的同事，年輕，長相帥，是唐國強那一型的帥。雷叔叔的妻子姓韓，漂亮，溫婉，特別善解人意那種。

雷叔叔大學畢業，老家在外地農村，跟爸爸同一部門，剛評了工程師不久。

韓阿姨是個體戶，在后街的熱鬧路段開了一間縫紉鋪。

韓阿姨手巧，媽媽有時會請教她如何織毛衣。平時媽媽在生活瑣事上幫她很多，彼此也聊得來，她對我也很好，會讓媽媽買了布拿給她，她在家里給我量身，在鋪子里做好衣服，再帶回家讓我試。當然，手工費媽媽是執意要給她的。

我還記得上初中時，韓阿姨給我做過一條連衣裙，布料是白底鵝黃色抽象印花圖案的細棉布，短袖，青春大方海燕領，前面一排通欄紐扣，中間用同樣的布料做了腰帶，還打上了金屬扣眼，下面是大擺，一轉身撒開一朵大花。

韓阿姨給我做的另外一條連衣裙是她自己設計的，無袖，小V領，兩邊肩上各有兩條飄帶，可以任其垂下隨走路的步幅飄動，也可以系成一個俏皮的花結，像蝴蝶蹲在兩肩。

后面一條裙子是我大三那年暑假回家時做的，我大學畢業跟同學互贈的照片里面，就有一張是穿著這條裙子，戴一頂大遮陽帽的造型。那時都時興在服裝店買成衣了，但我的同學們都夸那條裙子好看，而且樣式是外面買不到的。

算起來，那一年，韓阿姨應該在35歲上下。她好像比雷叔叔大一歲。

2

有一天傍晚，我放學回家，經過四樓韓阿姨家門口。

那年月治安良好，家家戶戶都還沒裝鐵門，最多只有一道象征性擋蚊子的紗門。每到飯點，大家都習慣只關一道紗門，放任飯菜的香氣在樓道里亂竄，夏天尤其如此。那天我上樓時，正遇上韓阿姨家的紗門里發生驚情一刻：韓阿姨端著一碗雞湯從廚房正往餐桌走，突然啊喲一聲跌倒了——不知是腳下踩滑還是絆到什么，總之湯碗嘩啦啦一聲摔到地上，隔著紗門我都聞到了騰空四濺的雞湯香。

我沖到紗門外正想問韓阿姨要不要緊，但很快我發現雷叔叔也在家，因為我聽到了雷叔叔暴怒的聲音，“笨死了，一碗雞湯都端不穩！幾十歲的人了，你說說你還能有什么用？！”

然后是韓阿姨平靜的聲音，“你拉我一下，我被燙到了。”

那年月一碗金黃油亮噴香的雞湯是珍貴的，但對一個男人來說，世間萬物有什么能珍貴過自己的妻子呢？雷叔叔這一吼，讓我覺得，他并不珍惜韓阿姨。

雷叔叔平時愛和我們小孩子逗趣，那天以后，我對他的印象急轉直下，不再覺得他可愛。

不久后，又有一天，我在樓下碰到韓阿姨，我熱情地跟她打招呼，她卻有點躲閃，以手遮面，快步走過。我覺得奇怪，愣怔間，看見擦肩而過的韓阿姨臉上一塊青腫。

回家跟媽媽說起，媽媽也有點無語，只說，可能是摔跤了吧。

接下來，在晚間不斷聽到韓阿姨和雷叔叔吵架的聲音。說是吵架，其實多數是雷叔叔在吼。有一晚，爸爸出差，我跟弟弟和媽媽在家。深夜時分，我們突然被一陣聲音吵醒，仔細聽，像是雷叔叔的暴喝聲，其間伴有摔椅子砸杯子的聲音，和韓阿姨嚶嚶哭泣的微弱聲音。

我突然醒悟過來：韓阿姨正在被雷叔叔家暴！當即嚇得心臟咚咚狂跳，再也睡不著。

那時的鄰居都是熱心人，而且因為是單位宿舍區，鄰居都是同事，所以有事大家都會挺身而出管一管。當然，吵架是私人事，但動手就是大件事了。

就在媽媽急忙穿好衣服下樓去勸架的時候，其他幾家鄰居也都出來了。大家使勁拍雷家的門，過了一陣，房里的聲音漸漸小下去了。

3

那件事后的一天，韓阿姨來家里找我媽媽，她倆在廚房邊摘菜邊低聲聊天，說著說著韓阿姨就哭了起來。我在房間做作業，聽不太清楚，但大約能知道，韓阿姨哭，跟她和雷叔叔一直沒孩子有關系。

后來，媽媽有一次在樓下碰到雷叔叔，大概是仗著雷叔叔平時對她和爸爸都很尊敬，她就老實不客氣地說了雷叔叔一頓。

雷叔叔也大吐苦水，說老家在偏遠山區，父母思想傳統，每封信都催著要抱孫子，可是韓阿姨不能生育，這也是結婚幾年后才發現的。

“想要孩子可以找醫生想辦法，可是你動手就不對啊。”媽媽說。

雷叔叔說：“我也不想啊，當時腦子一熱，想著老家的父母眼巴巴等著我傳宗接代，可我就這么不爭氣……心里一急，手里就控制不住了……”

這些情況，是后來媽媽跟爸爸轉述時，我偷聽到的。

那一段時間，家屬樓上有兩位阿姨生了孩子，我和弟弟跟著媽媽去看小寶寶，在產婦家里吃到了美味的醪糟蛋，特別開心。我盼著韓阿姨很快也能請大家吃醪糟蛋，可是，一直沒有。

半年后，韓阿姨和雷叔叔離了婚。

韓阿姨在后街上的的縫紉鋪還開著，每次我經過那里，她抬頭看到我，都笑瞇瞇地朝我擺手打招呼。我覺得心酸，為她不平，但我一個小孩，能做什么呢？

我能做的，只是盡量不理雷叔叔。

雷叔叔可能感覺到了鄰居們，尤其是小孩們對他的態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低著頭走路，不再跟我們小孩子逗笑，在樓道里碰到的時候，我感覺他徹底變成了一個沉悶的人。

4

第二年春天，雷叔叔經人介紹，和一位周阿姨結了婚。

周阿姨是中醫院的醫生，樣貌端莊白凈，說話輕言細語，對我們鄰居小孩也很和善。實事求是地說，周阿姨是比韓阿姨更有文化的。而且，周阿姨的長相，隱隱含著威嚴，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自帶某種氣場，一看就是不可能輸給雷叔叔的——不說鎮得住他，至少她不怕他。

雷叔叔以前敢對韓阿姨動手，我在長大后暗自揣想，韓阿姨是高中畢業，雖說縫紉技術高超卻并沒有一張響當當的文憑，雷叔叔有點嫌棄她“沒文化”，這也許是一個原因。現在好了，周阿姨堂堂中醫藥大學畢業，中醫院的主治醫師，業務好，受人尊敬，社會地位比工程師雷叔叔不低反高，只不過因為學中醫在校讀書時間太長耽誤了談戀愛，才經人介紹嫁給雷叔叔，解決了婚姻大事——這樣的一個周阿姨，真要夫妻沖突起來，是絕不可能讓雷叔叔占上風的。

更重要的是，一年后，周阿姨生了一個男孩。

他們給男孩起名雷聲。雷聲是一個漂亮的小男孩，眼睛大大睫毛長長，我們都喜歡逗他。雷聲的誕生，讓左鄰右舍都似乎淡忘了一些雷叔叔以前的不是，他自己也明顯開心了很多，每天下班回家就乖乖地帶兒子，他老家的老母親也來城里幫忙照看孫子。周阿姨是醫生，加班和值夜班是常有的事，但每天回家，老人家都做好飯菜燉好湯等著她，看得出對這個兒媳是真的很好。

我偷偷地觀察過那位老人家，瘦，穿古老樣式的青布大褂，干干凈凈的，不是一個討人嫌的老人家。她也許壓根不知道，就是她對抱孫子的渴望，讓她的前兒媳韓阿姨吃了那么多身心苦楚吧。

5

周阿姨跟我媽媽的關系也很好。有一次，她在我家跟我媽媽一起，邊摘四季豆邊閑聊，忽然說到了韓阿姨。

周阿姨說，她也見過韓阿姨的，很同情她，雷叔叔那樣做，就是不對。不過，關于雷叔叔和韓阿姨以前的事，她是結婚后才知道的，否則這個婚會不會結，就兩說了。

“還好，他不敢對我這樣。”周阿姨說。

這還真不是僥幸，也不是周阿姨覺得她自己比韓阿姨強那么一點才這樣說。不是的。周阿姨之所以有這個自信，是因為她有充分的認識，在得知從前的事情后，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她說，雷叔叔其實是個老實人，不是壞人，但一個男人如果家暴老婆，那就是壞。不過，已經跟他結婚了，孩子也有了，總不能為了要清算他過去的壞，把現在的生活一起搞壞掉吧。

也許是做醫生的緣故，周阿姨明白什么樣的病需要什么樣的藥來醫。其實，最起初，在他們婚姻的磨合期里，小吵小鬧也是不斷的。但是周阿姨的一次行動，徹底醫好了雷叔叔的病。

那一次，也是在晚飯時間，周阿姨下班回家，疲累已極，偏巧雷叔叔很不知死地因為一點小事找碴，他剛露出一點想要“給你一點顏色看看”的意思，周阿姨就爆發了。她端起剛盛了滿滿一碗金黃噴香老母雞湯的細瓷湯碗，舉高，狠命往地上一砸——

湯碗嘩啦啦摔碎一地，雞湯香氣騰空四濺。

雷叔叔大驚失色，趕緊撲過來查看周阿姨的腳，“你怎么樣？腳沒燙到吧？”在確定她安全后，他趕緊拿來撮箕，收拾湯碗碎片，又拿來拖把和清潔劑，開始吭哧拖地……

正所謂一物降一物，從此后，家庭和睦。

我媽媽說，很佩服周阿姨，有膽識，有頭腦。而周阿姨私下里跟媽媽說：“矯枉，必須過正……”

6

今年春節，爸爸來深圳過年，我們聊天的時候，說起雷叔叔一家。爸爸說，雷叔叔和周阿姨都退休了，他們的兒子雷聲大學畢業后回老家工作，也已經結婚有小孩了。

還有，再早一些時候，韓阿姨在單身多年后，也再婚了。

韓阿姨的丈夫是某局的一名副局長，比她要大個七八歲。副局長喪妻多年一直未再娶，有一次到韓阿姨的鋪子改衣服，認識了韓阿姨。

副局長對溫柔善良、心靈手巧的韓阿姨印象非常好，就請人說合，表示了想和韓阿姨交往的意思。韓阿姨獨身多年，原本打算一個人終老，但副局長表現出了跟雷叔叔完全不一樣的格局，這讓韓阿姨覺得，嘗試一下與以往不同的新生活，也未嘗不可。

那時，副局長唯一的兒子已經到外地上大學，韓阿姨不存在當后媽難做人的問題。而且，那孩子對韓阿姨也很尊敬，并不阻攔父親再婚。

副局長的兒子大學畢業后留在省城，副局長就在省城買了房，退休后帶著韓阿姨定居省城了。爸爸說，一些老同事老鄰居在省城見過韓阿姨，說她在省城過得不錯，老兩口沒事就去旅游，還上老年大學，韓阿姨參加了旗袍班，跟一班老姐妹一起當模特，秀旗袍。

當然，她的縫紉手藝發揮了重要作用，讓她成了旗袍班的紅人。

聽爸爸絮絮叨叨地說著，我有點走神。不知道雷叔叔在多年后偶一閃念想起韓阿姨時，會不會有一絲絲心存內疚。也許，他壓根就不會再想起了吧。值得安慰的是，韓阿姨現在過得不錯。說不定韓阿姨自己早忘掉那段不堪過往了呢，過得好的人，一般都不愛回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