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政君
近代中國史學史上的“社會史”書寫,肇端于中國史學新舊更替之際,隨著現代歷史學理論在中國的逐步建構而演變;因國內政治形勢變化而勃興,又因之而頓挫。可以說,“社會史”書寫的演變,不僅展現了中國史學近代轉型的復雜歷程,而且反映出政治對學術的深刻影響。
20世紀初,以梁啟超為代表的學人所倡導的“新史學”潮流,以批判中國“無史”和書寫彰顯人類進化之“公理公例”的新史為主要特征。中國的“社會史”研究即濫觴于此潮流中。
與“新史學”主體訴求相應的“社會史”是“社會進化史”,這也是較早被冠以“社會史”稱號的。就理論訴求而言,此種“社會史”和“新史學”理念并無根本差別。如1907年《復報》發表一首七言律詩《讀社會史》,就詩文內容看,其所說的“社會史”就是指人類社會的進化史。1916年范祎《社會史之創造》和1919年倫達如《社會進化之歷史》,也都是試圖突破政治史范疇,探尋整個社會“進化之歷史”。
在史學實踐方面,二者同樣具有極大的相似性。如喜渥恩編譯的《羅馬社會史》,就是由帝政、民權、宗教等19個專題組合而成。這種看似囊括萬有、稍顯博雜的結構,正體現了“析之皆可成為一種別史,而合之則總名曰社會史”的認識。這一時期出現的新式歷史著作,如夏曾佑《最新中學中國歷史教科書》等,也表現了相同特點。這些學者并不是要排斥政治史,而是要增加政治史之外的其他門類,以補足社會的“整體”。
這種“社會史”與20世紀初年“新史學”思潮共享了相同的歷史學理念,其歷史觀是進化論的,歷史思維或歷史哲學是實證主義的,他們要書寫的都是“社會進化史”。
20世紀前半期,不少學者曾努力發掘“下層”民眾社會的歷史。這些學者專業領域不同,研究內容涉及社會風俗、民眾信仰、婚喪嫁娶等多方面,但他們表現出相同的取向,即均以梁啟超“新史學”中所強調的“民史”為研究對象。其中,較有代表性的就是顧頡剛。
顧頡剛所說的“社會史”,主要以對傳統學術糾偏為目的,以“下級社會”為研究對象。其見之行事的探索,主要集中在民歌、民間故事和民眾信仰三方面,今天常被歸于民俗學領域。但就其研究旨趣而言,則始終沒有離開對民眾社會歷史的關注。顧頡剛對民歌價值的衡估,本就偏于民眾社會之情狀。在民間故事方面,也是試圖透過故事的轉變窺視整個歷史文化遷流演變的脈絡。在民眾信仰方面,同樣具有上述特點。顧頡剛關注民眾歷史的高峰,在1927年移席廣州中山大學后。當時他倡導的“要站在民眾的立場上來認識民眾”,“要打破以圣賢為中心的歷史,建設全民眾的歷史”等,與此前提及“社會史”時所說的“了解各種社會之情狀,尤其注意于向來隱潛不彰之下級社會之情狀”學術取向一般不二。
這一時期,有一大批學者與顧頡剛形成了呼應之勢。1927年11月成立的“國立中山大學語言歷史學研究所民俗學會”,成員就包括不少歷史學者。由董作賓執筆,具有發刊詞性質的《為〈民間文藝〉敬告讀者》的旨趣,和顧頡剛“建設全民眾的歷史”的倡導,異曲同工。在這種思路引導下,由鐘敬文、容肇祖等先后主編的《民俗周刊》,也曾經刊發了大量關于“民眾歷史”“民眾文化”的文字。
除直接產生于民俗學活動中的大量作品外,當時史學界有些史家通過勾稽傳統史料,也編撰出一些著眼于“下級社會”的著述。如1928年瞿宣穎《漢代風俗制度史前編》,以《漢書》材料為主,分社交、習俗、衣飾等16篇,考述西漢社會風俗制度。1933年楊樹達《漢代婚喪禮俗考》一書的編撰,同樣緣于對漢代社會風俗問題的關注。
從整體上看,上述學者并非全都有“社會史”的概念自覺,但其大量成果,確實構成了近代中國史學史中“社會史”書寫形態之一。從研究對象看,這種“社會史”和梁啟超倡導的“民史”極為相似,但與梁啟超批判“君史”“舊史”不能見社會進化之“公理公例”、不能提振民族精神而提倡書寫“民史”“新史”相比,在這些學者的研究中,學術外的關懷相對弱得多。和20世紀上半期其他“社會史”研究者相比,這些學者既沒有統一的方法工具,也沒有整齊劃一的理論規范,他們所具有的共性,主要是發掘被傳統史學所忽視、掩蓋甚至是歪曲的民眾社會歷史的真相。
史學的社會科學化以運用社會科學的理論、方法來研究歷史為主要特征,但它不是某一家一派的主張,沒有形成某種固定的范式,甚至連“社會科學”是什么,不同史家也各說各話。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史”是什么,也愈益變得捉摸不定。
以往學界多將史學的社會科學化取向追溯至清末。不過,就整個史學界而言,此時的認知距真正意義上的社會科學化還有一定距離。20世紀早期,受日本學者坪井九馬三《史學研究法》、浮田和民《史學通論》等著作影響,中國學者編譯的“史學概論”“研究法”一類著述中,基本都出現了類似“史學之補助學科”或“輔助學科”的內容。但這些“輔助學科”,本身即與歷史學關系密切,而且,這些學科的“輔助”功能,主要集中在史料或史事考訂層面。這和20世紀20年代以后,借用社會科學理論來解釋歷史現象的取向,存在較為明顯的差別。
借助社會科學理論方法解釋歷史發展演變,真正形成一股思潮,大致出現在五四前后中國學者開始直接引介西方歷史學理論的過程中。在當時學界形成較大影響的,當屬美國學者魯濱孫的“新史學”理念,其首要特征即強調歷史學要與人類學、經濟學、心理學等新興社會科學“結盟”,以解釋“許多歷史家所不能解釋的歷史上的現象”。
重視用社會科學理論來解釋歷史現象的觀念在中國學界的廣泛傳播,對中國史學真正走上社會科學化道路,產生了極大的推動作用。這一時期,中國學者編撰的史學理論、史學方法類著述,絕大多數都出現了類似“史學與其他學科”的內容,闡述“其他學科”對解釋歷史的助益,強調社會科學對歷史解釋的重要性。這說明,此時社會科學化已經演變為一股史學潮流。相比早前,這些學者所說“其他學科”對于歷史學的價值與意義,逐漸從“補助”史料或史事考訂提升到了歷史解釋層面。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史學的社會科學化,也是中國史學近代化進程中的一次實質性的進展。
隨著多種社會科學理論被納入歷史解釋體系,當時學者對“社會史”概念的界定,也出現了多樣甚至混亂的狀況。擇要列舉如下。
第一類是從史學觀念演變的系譜中對“社會史”作出的界定。如1921年陳訓慈《史學觀念之變遷及其趨勢》一文。他所說的“社會史”,是歐洲啟蒙運動時期以伏爾泰《路易十四時代》《風俗論》為代表,突破以政治史、軍事史為主的歷史書寫傳統,主張歷史學應記錄人類社會生活各方面的史學思潮。
第二類是按照社會科學的學科屬性來界定的“社會史”。如1926年李璜在《歷史科學與社會科學》一文中,將社會科學分為“單數的”和“多數的”:所謂“單數的”實即由孔德所創立的社會學學科;“多數的”實即社會科學的諸學科。他認為:社會學者“研究人類社會在歷史上繼續的活動”,“尋求社會的進化(progress)與他的公律”,是“社會史”;而與社會科學各學科相對應的專門史,也是“社會史”??梢?,李璜對“社會史”的界定是從社會科學的學科門類著眼的。
第三類更為特殊的“社會史”,是1930年張宗文翻譯法國學者瑟諾博司《社會科學與歷史方法》一書的說法。該書所說的“社會科學”是專指“統計科學,其中包括人口統計學”“經濟生活的科學”“經濟學說史與經濟設計史”;所謂“社會史”也只包括人口的歷史、經濟現象的歷史和經濟學說史。這種定義是作者基于西方社會科學發展歷程的獨特考量,尚可謂“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然而,當時何炳松以此說為基礎,編成《通史新義》,卻造成了“社會史”“社會科學”等概念不必要的混亂。該書在“通史”“社會史”等關鍵概念上,保留了當時學界較為通行的觀念,但在具體界定“社會科學”和“社會史”兩個概念時,卻取自上述瑟諾博司《社會科學與歷史方法》中的特殊定義。所以,何炳松《通史新義》一書實際上雜糅了兩套概念體系,即當時學界一般意義上的“通史”“社會史”“社會科學”等概念,和瑟諾博司《社會科學與歷史方法》一書中的特殊概念。這種作法不但造成《通史新義》本身頗多不通之處,而且造成學界對“社會史”概念理解的混亂。
第四類是我們熟知的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社會史”,以1924年李大釗《史學要論》為代表。從研究對象上看,李大釗所說的“社會史”仍是研究整個人類社會發展、進化的歷史,并無獨特之處;其獨特之處主要是,在他看來,要解釋這種發展、進化現象,只有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才是最科學的。
以上即中國史學社會科學化背景下出現的較具代表性的“社會史”概念。這些稍顯多樣甚至混亂的“社會史”,實際仍具有相同的大前提,即將社會視為一個整體,探求其發展演變的規律、特點。這一點,與20世紀初期“新史學”思潮中的“社會進化史”并無不同。其不同者,主要有兩方面。第一,“社會進化史”所依托的理論,主要是社會進化論,而此時諸種“社會史”所立足的理論,則是多元的。這一變化所反映的,是西方社會科學理論在近代中國史學界,從進化論一家獨大,到日趨多元的傳播特點。第二,“社會進化史”雖也是探求社會發展演變的規律、特點,但這種規律、特點,實際是既定的,即“進化”。也就是說,“社會進化史”多少有讓中國歷史去迎合“進化”規律傾向。而在上述諸種“社會史”中,這一特點雖也存在,但就整體而言,社會科學理論的方法工具屬性得到增強,此時學者關注更多的,是如何用社會科學理論,去解釋“許多歷史家所不能解釋的歷史上的現象”。這一變化所反映的,是中國史學近代化進程中,歷史學和社會科學理論之間主客地位的漸變。不過,這一時期相關理論闡述雖然如花似錦,卻并未結出相應果實。
當一些史家在史學社會科學化潮流中龂龂于社會史理論之辨時,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的“社會史”,卻在因中國國內政治局勢轉變而興起的中國社會史論戰中迅速崛起,并以作品數量的壓倒性優勢近乎統一了學界對“社會史”理論范式和書寫內容的認知。這一時期的“社會史”,基本都成了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的社會性質、形態史的研究。不過,唯物史觀社會史自身形象也因此被“拖累”,并使之最終走向分化。
當時學界對唯物史觀社會史的積極反應,可以1930年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反響為例。民國時期不少史家都肯定了該書的價值,其中較能說明問題的,是1932年張蔭麟對該書的稱贊,他將該書與顧頡剛《古史辨》(第2冊)并舉為1930年我國史學界最重要的兩種出版物,并稱該書“例示”了“研究古史的一條大道”。
《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之所以獲得如此好評,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它契合了當時史學發展的趨勢。一方面,當時史學主流取向依然偏重史料考據,研究領域偏于上古史。在“古史辨”大刀闊斧地摧毀中國舊有古史體系后,人們迫切期待新古史體系的建立;隨后殷墟考古的重大發現,又讓人們把這種期待寄托在了考古新材料上。而《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不但以新的視角重新建構出一幅上古社會的演進圖景,而且這一重建利用了當時關注度較高的甲骨金文材料。這是該書與當時“新考據派”的契合。另一方面,在社會史論戰之前,中國史學社會科學化趨勢已十分明顯,但始終沒有出現一部真正有影響力的著作。而利用社會科學理論解釋中國歷史發展,正是《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特色。這是該書與史學社會科學化潮流的契合。因此我們說,1930年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實際是恰逢其會地將近代中國史學上兩股重要潮流結合在了一起,并有意識地將歷史研究從“整理”轉向了“解釋”。這不僅是為古史研究,而且是為唯物史觀社會史研究,“例示”了“一條大道”。
但是,由于當時人們急迫地要從中確定中國社會性質,為中國革命尋一條出路,造成唯物史觀社會史研究日益走上了“公式化”道路,使其總體學術水準并未在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基礎上向前推進多少,反倒是讓多數“學院派”史家產生了反感。論戰高潮過后,唯物史觀社會史研究開始重視夯實史料基礎,逐漸轉向學術立場,然而此時該研究取向也出現了分化。
唯物史觀社會史研究轉向的標志性事件,是1934年12月陶希圣創辦《食貨半月刊》,將唯物史觀社會史從“政治宣傳”轉向學術研究,特別重視史料搜集。陶希圣通過《食貨半月刊》和高校任教,影響和培養了一批史學新秀。他們的社會史研究,明顯偏向了經濟社會層面,且在具體選題上呈現出多元化特點。他們或多或少都受到唯物史觀影響,但在研究旨趣上弱化了對中國社會性質、形態、革命道路等問題的爭辯,而主要是立足于中國社會經濟史材料,發掘中國社會歷史的演變特點。社會史論戰高潮過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家對論戰中出現的問題也進行了反思與批評。不過,他們并沒有因此削弱歷史研究的革命性和階級性。因此我們說,唯物史觀社會史在中國社會史論戰高潮過后,出現了“社會經濟史”和“革命史”路向的分化。
從整體上看,唯物史觀社會史對近代中國史學的影響是較為深遠的。首先,論戰以其宏大的聲勢和具有壓倒性優勢的作品數量,近乎統一了人們對“社會史”的認知,使唯物史觀社會史成了時人觀念中最主要的“社會史”類型。其次,唯物史觀在不同層面、不同程度上,影響了一批以考據見長的史家。復次,社會史論戰影響了一大批學界新秀的學術取向。即便拋開政權鼎革影響,當史學界完成代際更迭后,中國史學面貌也會為之一變。這是唯物史觀社會史影響近現代中國史學走向方面至關重要的一點。最后,唯物史觀社會史在論戰中雖曾出現“公式化”等弊病,一度使歷史研究變成社會發展理論的附庸,但從另一方面看,論戰中產生的大量作品,對中國史學社會科學化從理論詮釋落實到研究實踐,確實具有推動之功。而且,論戰高潮過后,隨著學界對“公式化”等問題的反思與糾正,在唯物史觀社會史研究中,也確實逐漸調整了歷史學和社會科學理論的主客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