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 雨 米 洣
五月的春天,赴上海觀摩第十二屆中國藝術節,在眾多優秀劇目中,由湖北省花鼓戲藝術研究院和湖北省藝術研究院聯合出品的荊州花鼓戲《河西村的故事》迅速圈粉,頻頻攫獲青年觀眾的爆笑,從劇場效果來看,明顯打破了傳統觀眾主導的歷史,基本成為年輕人的主場,這是難得一見的戲曲觀演現象。那么,他們為什么那么好笑?笑點在哪里?帶著一連串的問題,我們看戲,我們采訪年輕人,我們走進他們的世界,我們聽聽他們的聲音。
我們先說說這個戲到底講了什么?故事很簡單。一個以光棍村出名的窮村子致富后,新一代領頭羊引進具有先進理念的農科項目,不期之中引回了心儀的姑娘,更沒想到的是引出了上輩人的一段未了情,于是,故事就這樣在兩家、兩代人之間展開。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兩條親情線,兩條愛情線;一新一舊,一老一少,在四個排列組合中展開他們縱橫交錯的關系,通過情感反差、觀念對比反映整個時代的變遷、生活的進步。人物關系并不復雜,路徑也是十分清晰的,一上來,觀眾就知道這兩老的、兩小的——“有戲”,怎么著“有戲”呢?這其中就離不開一組關鍵“人物”——這個戲的核心的演出樣式——“十二女子”!這是一組什么樣的“人物”?注意!她們是人也不是人,是樹也不是樹,是作者也不是作者,是觀眾也不是觀眾,她們承擔說、唱、舞、演的任務,連接著所有的人物關系,她們是被精心設計的,戲的笑點大部分就是來自她們。
我們來看看她們有什么好笑的?“我們”的世界和“他們”的世界有何異同?
這十二個女子,以說、唱為主,帶身段,長辮裝扮、衣繡稻田、一身純綠色,以此為基礎,或纏綴花的圍巾,或手執樹枝,乍看,宛如“春天的故事”里的“春姑娘”,她們一會兒變成河西村里不愿嫁出去的姑娘,一會兒變成女博士小荷、村主任大順,一會兒還會變成見證愛情的槐樹林,變成臺下端坐的觀眾……
相遇一場。當大順與小荷四目對望,心起波瀾,她們說:“哎喲喲,撒狗糧,撒狗糧,撒狗糧。”當小荷被逼,要走,大順不行動,她們說:“焦——躁!”崴腳一場。當王老五與荷花嫂總是拌嘴,她們說:“有故事,有故事,恩恩怨怨扯不清。”——“我們”說,這是“畫外音”。當小荷滿心期待,大順含蓄不前,她們說:“哎喲喲,我好受傷,好受傷,好受傷。”——“我們”說,這是“小荷”。
訓兒一場。當兩小的被兩老的教訓得吐不過氣,直對臺下犯埋怨,她們接話:“受不了,沒關系,多做幾次深呼吸,吸——氣——呼——氣——萬念俱寂,歸元如一。”——“我們”說,這是“觀眾”。
求婚一場。當大順單膝跪向小荷,一女子被感動得要哭:“看到大順哥如此的‘流氓’,我真的放心了!”大順求:“小荷,嫁給我吧!好嗎?”眾女子搶話,齊聲應:“好!”沒有得到小荷的親聲許諾,大順再求:“請你答應我!小荷!”眾女子又接腔:“我答應!”小荷仍猶豫,大順又掏出老爸傳給他的鉆戒,復述了老爸的叮囑,情之深,意之切,好不動人,女子丁哭:“我好感動!”——“我們”說,這是“姑娘”,也是“月老”。
……
“我們”看到了“畫外音”“小荷”“姑娘”“月老”、“我”和“觀眾”,我問年輕人“笑什么?”“他們”說:明明就是在這四個人物中“混”進了一堆“吃瓜群眾”!排隊看熱鬧的、半道插嘴評價的、不著邊際八卦的、咸(閑)魚操淡心的……還有不發表意見只圍觀的,不是“吃瓜群眾”是什么?是不是的?真是的!再說這以十二個數量為集成的表演語匯,收可成一句話,放可成一群人,虛的時候她抒情,實的時候她敘事,但凡插起嘴來,她們是東一個西一個,一句接一句,整個不歇氣,她們在干嘛?點燃氣氛!加速節奏!這種形式在戲劇中的作用,“我們”說,極大地豐富了舞臺的語言,她以虛代實、巧妙地解決了雜亂的群眾場面。這種集抽象與具象于一身的表現手法是以現當代審美思維對戲曲場面的簡約化改變,是形式與內容的互融。而年輕人,“他們”說,這些七嘴八舌跟網絡視頻上飛快飄過的、火力集中的點評沒什么兩樣,“這就是‘彈幕’!”——彈幕?哦,原來這種在“我們”看來是一種藝術表現形式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就是與虛擬世界別無二致的一種平等、散淡的情感表達、交流方式,而“我們”常以為的“別人看不懂”,恰恰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生活。
你知道嗎?“他們”早已不講“談朋友了嗎?搞對象了嗎?”“他們”講:“脫—單—了嗎?”“他們”也不講:“失去了才知道珍貴。”“他們”講:“且行且惜,無問西東。”“他們”甚至將“我們”流行了半個世紀的“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改成了這樣:“時光就像殺豬刀。”……而這些頻頻出現的“另類”臺詞是字典里沒有的,但它們卻正是當下這一代年輕人常掛口頭的,“我們”若接不住,“他們”還會再補一句:“你OUT 了!”這就是今天的網絡時代孕育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網絡語言,無疑它是破時代的,如何以合適的方式將它們運用到現代戲曲當中,對當代創作者已然成了一個挑戰。“我們”是否能跟上日新月異的生活節奏?是否能細心體察到時代的微表情?是否能迅速為時代新程序更新升級?是否將學習與體驗變成常態?……有沒有線上生活體驗?會不會手機掃碼支付?網聊、網聞、網購、網校、網銀……餐飲、購物、公共交通、共享設施……什么樣的戲曲是具有現代化特征的戲曲?首先是要懂現代人的生活方式、情感表達方式,才是現代的,而不是簡單地給人物穿上一條朋克洞洞牛仔褲就能成為一臺時尚戲。要想與年輕人溝通,“他們”就會說,如果你們什么都不會、都不懂,你談何“與我們產生共振”?你如何知道什么叫“時代感”?如何讓現代戲曲跳動更強勁的時代脈博,讓戲曲的技巧不只是技巧,舞臺的概念不只是概念?……為什么“十二女子”的說、唱方式能夠很快獲得認同?因為它既是真實可觸的人間,又恍若一鍵登錄的云端。她們討喜,也是正因為她們超出了簡單的形式感、美學意義的虛實相生,她們將傳統的歌隊形式與當下流行的網絡評論現象無縫對接,使語言模式、表演節奏、人物的關系恰好吻合戲劇藝術與潮流生活的點對點的交匯,這才有了活生生的“彈幕”。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認出來的“真理”,總之,年輕人認可,就證明這種戲曲藝術的表現形式是合適的。
“十二女子”,說是“春姑娘”,其實是不斷地以這種話語方式亮出每個人的心理活動,包括臺上的角色、臺下的觀眾,可貴的是,她們在語言與敘事方式上找到了去往年輕人的通道,這是真實的橄欖枝,打到了年輕人的心坎。找到通道是重要的。如果說未來是年輕人的,那么年輕人的生活也一定是未來的。“我們”的生活經歷注定“我們”觀演的感受,“他們”的生活經歷也注定“他們”觀演的感受,“他們”是什么人?這是一個值得我們戲曲人重新思考的問題。在中國藝術節上海的各個劇場,我們一路遇到來自五湖四海的觀摩的年輕人,應該說,能夠走進這個劇場的,不是對傳統文化有認知、有情懷的,就是正行走在認知傳統文化、以傳統為時尚的路上的,這樣一群年輕人,“他們”是代表的中國當下最年輕的高素質人群,是獲利于九年義務制教育并普及高等教育的一代人,是改革開放后教育的直接成果,因此,戲曲今天要面對的年輕人不是討論掃盲的時代,而是大多數人以大學為基本學歷的時代。這樣一代人對于戲曲的理解是有著獨立思考、獨立判斷能力的,是不容易被煽情、被忽悠的。如果“我們”認真地對待“他們”的笑聲,“我們”就會發現那些左右著“我們”創作的太多的“怕觀眾看不懂”其實是多慮的,“我們”還是應該用心追究我們有沒有把理說通,把戲做足,是否將生活的真實提煉、演化到了藝術的真實。按說,觀看蒙太奇多時空處理在舞臺的呈現是燒腦的,但《河》劇為什么沒有形成障礙?因為邏輯是清晰的。回憶一場,王老五與荷花嫂空間并列,王、荷與青年王、荷時空錯位,在表演中兩個老的直接插入回憶空間與年輕時期的戀人接詞接唱。這種看似打破常規的心理時空設計,要不要擔心觀眾是不是看得懂?不,真的不需要,觀眾遠比“我們”以為的要聰明。這種典型的平行蒙太奇與交叉蒙太奇的綜合運用是一種常見的電影鏡頭語言,只要常看電影、電視劇就能看得懂,不需要教。這其中有對平常人的凄苦的講述,有對過往遺憾的解釋,有對人生無常的感慨,及至折射出來的作者的悲憫,如“一步三回頭”,在中、青年的輪流表現中將故事有意無意地往前推進,直至讓觀眾“心想事成”。但是創作者是否能運用這一手法將故事、將情理講清楚卻并不那么容易,雖說是同一藝術手段,舞臺、戲曲的表達與電影還是存在著天差地遠的區別,好則好,不好則亂,這在之前的觀劇經歷中也并不鮮見。這種觀演藝術的對比說明什么?說明姊妹藝術帶來的不只是沖擊,還有先期的教導。而這一代年輕人正是在這種開放的中西并蓄的大文化環境中長大,作為新一代觀眾群體,“他們”只需要在欣賞戲曲的過程當中能夠完成當下藝術欣賞的共鳴,體會到劇中人物的情緒,獲得“他們”進場前所期待的藝術體驗,而是否諳熟戲曲的藝術表達方式,是否能進入有效欣賞戲曲程式美的層次,其實與“我們”所想象的不太一樣,對于“他們”來說,目前并沒有那么重要,因此,要找到破除新一代觀眾與創作者之間隔閡的利刃,“我們”應當看到,首先是——“情緒的共鳴”。
最近,讀了羅懷臻老師寫的一篇文章《為什么要讓戲曲重返城市》,文中提出了“是送戲下鄉還是重返城市”的問題,是值得我們反思的。事實上,在某種程度上戲曲的農村定位給了我們很大的影響,使我們在有意無意地逃避城市,放棄城市觀眾,把戲曲下滑的責任推到電影和電視的身上,其實時代在傳統文化的發展上遠不像戲曲圈想象的那么悲觀,即使是二線城市的戲劇市場也早已過了商演營銷的初級階段,正在進入高檔劇場“開票=售罄!”的逐漸成熟的階段。這個觀演人群的主體恰恰是年輕人,而“他們”的價值觀里沒有免費的午餐,只有搶票看戲,這就與某些免費送戲下鄉還無人看的現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么,對觀演關系的討論我們是不是不應該總是停留在“觀眾喜不喜歡?喜歡什么?”而應該轉向對觀眾本體的研究?以長沙梅溪湖國際文化藝術中心大劇院為例,票價高的可到880元,低的60元(學生價),引進的劇目主要是國內外知名劇團的先鋒、新創、經典作品,但是從正在進行的“2019國之瑰寶·保利情——中華優秀地方劇目展演”來看,票價遠遠低于前兩類作品的價格,30、60、90、120元,最貴的VIP 也才150元,這是明顯的對傳統戲劇實施傾斜政策,說白了,就是以前兩類已形成的固有觀眾群為基礎進行戲曲低價培養;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看到劇場在通過各種活動對高學歷的年輕觀眾群進行高雅藝術低價培養,比如2018年10月啟動的專門針對高校學生的大型公益性活動——“大學生藝術圓夢計劃”,就是聯合本地十一所高校開展的優惠觀演行動,在校學生可以憑學生證以60-100元的價格購得原價180-480元的票,在這些“圓夢劇目”中有歌劇、音樂劇、舞劇、話劇,也有京劇、相聲,不論中國戲曲還是西方戲劇,都不乏吸引高校學生的經典與創新。而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卻是,基層院團免費送往農村的依舊是以傳統地方折子戲和復制綜藝歌舞節目為主體的大篷車演出,只要稍做比對,我們就能發現一個問題,你看,對都市觀眾是以發展的眼光對待的,而對農村觀眾卻缺少這種思維,固然這其中離不開市場機制與國家扶持的關系,但浮出水面的是戲曲與今天的觀眾為什么接不上鏈條的癥結所在。
我想“我們”有一個誤區,就是農村題材是演給農村觀眾看的,而對待他們就該有一個他們的標準,一切可以從簡,包括行頭,包括藝術水準,這顯然是不對的。就像農村人希望了解城市人的生活,城市人也同樣希望了解農村人的生活。當下的中國是第一代獨生子女即將進入40歲的中國,那么中國的主體青年是哪些年齡層?是90后、95后、00后,可見的是整體素質都在提升,不僅是城市孩子,就連農村孩子也隨著父母的進城,在知識結構以及生活方式上發生裂變,通過求學、通過打工接受城市精神生活的洗禮,接受各種文化的沖擊,而這一代農村青年正好趕上了構建社會主義新農村,推進城鎮化建設的好時代,從“外出逐夢”華麗轉身,變成“返鄉筑夢”,他們正在重現家鄉,就像劇中的小荷——海歸女博士,義無反顧地回到家鄉,且不說她的母親不能接受,就算是別人也不能理解,而這正是價值觀不同的體現,這樣一個年輕人在生活中的潛江卻恰有原型,她正默默地投身家鄉的農科事業,她是不是這個時代最優秀青年的典范?這樣的年輕人不是有知識就是有見識,我們要認識到他們才是引領農村文化主流的先導,是與傳統型農村觀眾不可同日而語的,在不久的未來必將成為中國農村的主力軍。刻舟求劍顯然走不通,那么,對于國民素質在傳統文化、在價值觀上的引導,是以正在提升中的趨高文化水平的新一代觀眾為基準還是以趨低文化水平的傳統型觀眾為基準?這是“我們”應該認真討論的。
“有人預言,未來,國家將不再以‘發達與不發達’來界定,而是以‘聯網與不聯網’來區別。沒有信息化武裝的國家就談不上國際競爭力。”必須承認,從投信到“電子郵件”,從訂報紙到“天涯”論壇,從用眼睛看書到“喜馬拉雅”聽書,從只有一天一集的電視連續劇守候到可連播的無廣告“騰訊視頻”,及至“他們”用“盒馬”贏得了“我們”逛菜場的時間,用“GPS”出行杜絕了“我們”被騙的馬路經歷,當“我們”執著地反對電游,“他們”已經長大,與QQ,與天涯,與新浪,……20年的時間,斗爭的結果是網絡全城覆蓋!我們的生活被“一網打盡”!“我們”可以無視這種存在嗎?網絡正以不可抗拒的來勢在改變世界,改變社會,改變人類文明的方向,改變人們的觀念意識。“他們”年輕人無論從物質還是精神,都已經全面進入網絡生活。從019年6月19日淘榜單聯合淘寶直播發布的《天貓618淘寶直播消費者畫像》數據顯示,90后已經成為直播間的消費主力,00后異軍突起,小鎮青年購買力也日漸崛起,“六線城市”的直播成交占比甚至接近一線城市。說明什么?隨著新農村城鎮化建設的推進,年輕人在網絡生活的能力所顯示的城鄉區別會越來越小,小鎮青年也將在自我教育中實現自我素質的提升,最終走出小農思維模式。“我們”戲曲感覺到了嗎?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正在改變全人類的生活。
如此說來,在今天這個大文化環境下,“我們”應該要做的是自己的事——如何與時俱進?搞清楚“時”與現代戲曲,與當下主流生活的關系,思考創作是否真正走向生活?這是重要的。《河》劇讓我們了解了在湖北的農村有一種“綠色生態種養模式”,叫“蝦稻共作”模式,它依托政府的大力扶持以及社會資本而蓬勃發展,這個具有革命性的中國現代新農作成果即是《河》劇的背景——在湖北潛江有一群人,通過十余年的摸索,將傳統經驗與科研創新結合,以建立“企業+合作社+農戶”的利益聯結機制帶領農民發家致富,他們的共生模式使土壤肥力還原到自然培育的生態路上,從根本上解決了農藥、化肥對土壤的傷害,讓老百姓重新看到了糧食安全的希望!這個戲的積極意義,還在于讓我們看到了年輕一輩的觀眾對于這樣一種價值觀的認同,“他們”愿意去體會先進的科技、黨的好政策與中國農民的關系,愿意了解“別人”生活的甘苦,并與“我們”一同感動。事實證明,在“我們”和“他們”之間存在著的并不僅僅只有代溝,還有更多寶貴的共同的東西,比如真善美,比如智慧,比如薪火相傳的精神……而這些亙古不變的,必將是文明發展方向永遠的依憑,它足以擊碎時代的壁壘,讓我們得以與歷史,與未來對話,這是毫無爭議的。因此,現代戲曲要走向年輕人,重要的還要突破代溝,找到——“價值觀的共鳴”。
現代戲的“時代感”從何而來?那就是,社會的進步,觀念的進步,人口素質的進步。
從《河》劇可以看到,藝術的感染力是潤物無聲,年輕人的世界是向我們打開的,戲曲要做的是好好繼承傳統,在創新中把到脈,切中點,與觀眾形成接地氣的交流,將戲曲重要的表現性特征與時代特征接軌,如此,打開門拋繡球才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