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拉騰格日勒 譯/席·照日格圖
“人生至純的快樂,往往是在對童年的回憶中……”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或是哪一人如此說過吧。
形影孤單的日子沒過多久,我就相識了南村白胡子爺爺的孫兒——一個名為寶日呼的小胖臉兄弟。寶日呼雖說大我一歲,但卻是個肋骨都能數得出幾根的干瘦孩子,個頭也沒我高。我家搬來查干希熱后,我最初的好朋友就是他。雖然聽大人們說他有咳嗽病,而且肺也不好,但我從沒在意過,好像也是年歲小而不怕罷了。
第二天,他帶來了一本前后不少頁數都已糟爛的《林海雪原》的畫冊給我看。還把說是林海雪原里欒平(小爐匠)所用的十連響盒子炮的紅穗子木頭手槍顯擺來給我玩,據說是他爺爺給做的。作為回禮,我就把姐姐的紅藍沙嘎拿出來給他玩了半天。
“哎呀,這么好看的沙嘎哪來的呀?”寶日呼很驚奇地問我。
“我們公社上的沙嘎就是這么好看。”我頗感自豪地回答說。
“啥?是公社的沙嘎?!”寶日呼聽了眼睛都要瞪到腦門上了。
“我們公社上還有叫皮機的大白雞呢!”
“是像皮機一樣的雞嗎?”
“是啊。”
“真的能飛呀?”
“真的能飛。”
“那可多好呀,公社離這里遠嗎?”
“遠著呢。”
“比北京還遠嗎?”
“那當然。”
“比北京還要好看嗎?”
“比那還好。”
“可是北京有毛主席爺爺呢!”
當寶日呼這樣說時,我有些不知所措,難堪了片刻回應說:“可是北京那里沒有公社的沙嘎!”當我那樣自以為是地把流著鼻涕的小鼻子向上一翹肯定公社營子的地位時,寶日呼立刻顯出了滿臉驚訝的表情。
接下來我和寶日呼就用公社的沙嘎玩起馬、牛、駱駝、綿羊、山羊的游戲來。
“怎么會沒有豬和雞的呢?”
“是啊,連雞都沒有,別的也不會有了吧?”
每當我這樣重復自己的小疑惑時,寶日呼聽了就這樣回應著,并把沙嘎挨個兒捏起來仔細看。而一天的沙嘎游戲,也會在我倆這般的小疑惑中結束。
有時候我倆還玩走駝隊的游戲。這時候,用白紙剪了大白胡子粘在下巴上的寶日呼會搶我在前面說:“我們這里可是要我爺爺那樣有大白胡子的人才能當伙頭呢!”
他這樣說的同時,還會有意挺胸邁步,擺出一副大人的樣子走來走去。
我也想當伙頭大哥,就嚇唬他說:“那我就不讓你玩我的沙嘎!”
此時,寶日呼便會妥協,以擲沙嘎的方式決定誰是伙頭大哥——那規則是以誰擲的沙嘎立成駱駝站為勝者。當然了,沙嘎被擲成山羊躺的是要當隨從的。在這種相對公平的抉擇下,有時候我是伙頭,有時候寶日呼是伙頭。
不過無論誰當了伙頭都要挺胸邁步、憋粗了嗓子說著諸如“此去路途順暢嗎?有什么礙事沒有?”等那般大人語氣的話,并把沙嘎用力擲出,繼而又嘴里悄聲念些自己也不懂的胡話,好以此彰顯伙頭大哥的身份。
偶爾還會為了當上伙頭,趁對方沒注意就悄悄把沙嘎觸倒,隨之鬧將起來。有時候是我碰他的,有時候是他碰我的,因而相對來說還是公平的。不過因為我是掌管著沙嘎的,所以多數時候是我勝他。
寶日呼還能把他爺爺當年走駝隊的經歷像講古老傳說一樣講給我聽。那故事在我聽來簡直是和《格斯爾傳》 《三歲古納甘烏蘭巴特爾》(蒙古族神話故事)的神話傳說一樣神奇又精彩。而為了多從寶日呼嘴里聽到這些好聽的故事,我也會把從公社帶來的玩具無保留地拿出來給他玩兒。
“公社營子大嗎?”
“大。”
“比查干希熱還大嗎?”
“當然比這里大了!”我這樣說完后,心下不知如何比喻其大地朝山的方向挺胸說,“就那么粗,那么大!”
“啊!”寶日呼聽了,“啊”了一聲就不敢再吱聲了。
那一刻,在寶日呼的想象中,那些漂亮玩具一定和扔得滿炕的沙嘎一樣,在公社的街巷間隨處都是了吧。所以他提出了要我領他去公社營子的要求。
“行。等阿爸去進藥的時候咱倆就一起去。”
我經不住他的央求滿口答應了下來。而作為回報,寶日呼也把我領到他家,讓大白胡子爺爺給我講了不少好聽故事。
說起白胡子爺爺,那可真是一個故事大王呢。每次我去時,他都會說:“扎,胡子爺爺給有公社沙嘎的胖小子講個新故事聽吧!”然后,他便把更多新奇神秘的故事講來給寶日呼和我聽。
有一次在芨芨草坡上玩過家家的寶日呼和我,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鄰家爺爺菜地里的那些瓜來。
“那瓜一定是長大不少了……都要熟了吧……”
寶日呼和我就這樣悄聲議論著去到了菜地外。但我倆為進到菜園子里倒騰了好一會兒也沒能得手。心有不甘地圍著菜園子走了一圈后,找到一處空間較大的地方把小腦袋探了進去。可哪承想,這一探頭卻壞了事了,我倆都被卡在那空子里進也進不去、出也出不來。
正當我倆因著害怕喊也不敢喊、哭也不敢哭地在那里拼命掙扎時,鄰家爺爺不知從哪兒突然走過來,像棵大樹似的站在我倆近前。當時簡直都要把我嚇破膽了。但鄰家爺爺并沒有打罵訓斥我倆,而是把都快喘不上氣來的寶日呼和我從木杖子空里拎小雞似的揪了出來。
“可再不能這樣淘氣了呀,這不是西瓜,是冬瓜,就算熟了,生吃也是不好吃的。等到了秋天熟好的時候,爺爺就燉冬瓜條給你倆吃,那才叫好吃呢!”鄰家爺爺這樣說著,做出咽了一下口水的樣子。而寶日呼和我經歷了這次菜園歷險后,也等待起了秋天的到來。
等待那年秋天的到來,像是在等過年一樣漫長又期待。
“秋天啥時候到啊?”寶日呼這樣問我。
“是啊,秋天啥時候才到爺爺家的菜園子里呀?!”每當他這樣問時,我也是不知所以然地發呆著說。
就那樣,我倆誰也不能確切地知道能讓鄰家爺爺的瓜快些熟的秋天何時到來。
“秋天會落在沙嘎上嗎?”
多有不耐之余,我會擲沙嘎推算秋天什么時候到來,而且每次都是擲到手疼為止。
“草葉上落了露珠就要到秋天了。”
有一天聽了白胡子爺爺這樣說,我驚得眼睛都大了。從那天開始,我每天都會睡眼惺忪地努力早起,跑到外面摸摸草葉看有沒有落露水。但草葉總是干干的,好長時間都不落露水。這讓寶日呼和我很是著急。秋天,就像是我倆為當伙頭擲沙嘎時總是難以立出的“駱駝站”一樣,遲遲不肯來到。甚至至今想來也好笑的是,有一次寶日呼看到濺了尿的草葉子后,竟突然興奮地喊著:“啊呀,秋天到了呀!”然后蹦跳了起來。
在為秋天的到來而期盼難耐的那段時間里,白胡子爺爺教會了我倆如何用沙嘎玩賽馬的新游戲。
依白胡子爺爺所教,公社的沙嘎會被一一選出后“拴在專有的拴馬樁上”。其中寶日呼總是選紅的,我總是選藍的。選出的十多顆沙嘎,會以豎立側在跑道上縱向背立一字排開。離馬隊尾端不遠處,幾顆沙嘎被疊成墻形或正方形,用以當作賽程終點的標志。
“這個也是叫作敖包的。”白胡子爺爺這樣對終點標志補充說道。在白胡子爺爺所說的終點,或者是敖包背面寸余處,對方的參賽馬也以同樣的隊列擺開。
比賽開始前,雙方選手要各自另取四顆沙嘎輪流擲出。誰擲出的沙嘎先立成一匹馬,誰就會將馬隊中的全部馬匹掉轉馬頭,并原地待命。這種搶先的機會有時在我,有時在他。
“這叫作掉馬。”白胡子爺爺指點道。如果接連擲出的兩顆沙嘎都立成了馬,那就可以掉轉兩匹馬沖至倒數第一匹馬的位置上并排而立。如果接連擲出的沙嘎三顆連立甚至是四顆全立時,就會相應沖至倒數二三的位置上并排而立。而后擲出的沙嘎立成幾匹馬,馬隊就會相應掉轉幾匹馬沖至隊尾接續前進。在此規則下,誰的參賽馬隊搶先沖至終點,并繞敖包一周即是冠軍。后續沖到者則按序排名次。
“繞敖包的時候一定要以沙嘎數或掉馬的規矩往前跑!”白胡子爺爺反復叮囑著游戲規則。在此規則下,多數時候是寶日呼領先,我落敗。自從會玩賽馬游戲后,我就再也沒有和妹妹用五個十個的沙嘎玩五畜游戲的興致了。
有一天,寶日呼又教我用三顆沙嘎玩名為“九寶”的游戲。而且這游戲還是可以讓我妹妹參加的三人游戲。游戲的規則是被擲出的沙嘎立成三匹馬為金寶、立成三只羊為銀寶、立成三頭牛為珊瑚寶、立成三匹駱駝為銅寶、立兩駝一山羊為大元寶、立兩駝一綿羊為青金寶、立兩綿羊一馬為珍珠寶、立兩綿羊一駱駝為東珠寶、一個倒立為鋼寶。勝出者的判定標準是,我們三個誰先擲全了九寶誰就是頭一名。而失手的一方要給勝出方玩自己的玩具或掰一塊方糖以作獎勵。
然而突然有一天,寶日呼的肺病加重,都躺炕不起了。這樣兩天后,白胡子爺爺領著寶日呼去北京看病去了。寶日呼去了北京后我感到了從沒有過的孤單。賽馬的游戲肯定是玩不成了,想玩甩九寶的游戲也因為忘了怎么玩而無從下手。實在沒辦法就又和妹妹玩起了早已生厭的五畜游戲。以紅藍對峙打發著無聊的時日。這期間我真是太想念寶日呼了。而每當那時,我看著手里的沙嘎,就會想到那些令自己期待又擔憂的問題——“北京到底比公社大多少呢?會有比公社的沙嘎更好看的沙嘎嗎?如果寶日呼從北京帶來了北京的沙嘎可咋辦?”
鄰家爺爺菜園子里的那些瓜早已由淺綠變為深綠……一天比一天大得快要抱不起來了,看著都忍不住流口水。
搬來查干希熱的那年夏天,就是在等待秋天快些到來的難耐中度過的。而且寶日呼因為治病去了北京后,我還在每天早起摸草葉,看是不是落露珠了。我感到秋天來到時寶日呼也會從北京回來,寶日呼回來后,我倆就會一起吃到鄰家爺爺煮的好吃的冬瓜條了。還要玩沙嘎賽馬,還有就是要學會白胡子爺爺說要教給我倆的打沙嘎的新游戲。為這一天快點到來,我會經常去鄰家爺爺的大灰堆上,向著南去白胡子爺爺家的小路上舉目遠眺,呆立良久。
而有一天早晨當我醒來時,我們家又要出人意料地搬家了。在草葉沒落露水、秋天沒到來時就又要離開查干希熱了,那揪心的不舍,險些讓我號啕大哭起來。淚眼朦朧中,鄰家爺爺的那些大圓瓜仿佛已映入眼簾……“秋天咋就這么慢呀?明天早晨草葉上一定就落了露水了吧!”——我就這樣日有所想夜有所夢,整夜夢到了滿草地的露珠、滿目的秋天,還有從北京回來的滿心歡喜的寶日呼……
第二天,我們家真的又搬了。秋天也來到了——當我還在夢鄉中與寶日呼一起大快朵頤鄰家爺爺煮熟的大冬瓜,繼而吧嗒著嘴驚醒時分,我們家已離開查干希熱好遠了。我拱起身回頭看,查干希熱早已消失了蹤影,寶日呼所說的珠日和山的山頭還在遠方依稀可辨。望著那就像以綿羊側臥立的沙嘎一樣靜靜于心的珠日和山,我突然又想起去了北京的小伙伴,一陣難過起來。我把小藍布口袋的沙嘎緊緊抱在了懷里。
“寶日呼,我到了秋天再回來看你!”我喃喃自語似的說了句后,又在大馬車時緩時快的顛簸中進入了夢鄉。我再次夢見草兒落露珠了;秋天來了;鄰家爺爺的大冬瓜熟了;寶日呼的病也好了,從北京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