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分行的流

湖北◎向武華

1

打掃燈管下的蚊子。一個夜晚，燈一直亮著，像一架停止掃射的機槍，蚊子紛紛落地，死傷無數，沒有死的也在地下掙扎。這多像一個戰場，只是它們僅僅是一群蚊子。輕輕就把這一大堆死亡掃走啦。我沒有一點感覺，只是后來突然想到這也是死亡，鋪天蓋地的死亡，像歷史中我們看慣了的毫無意義的死亡。我才有點驚心，抽了口冷氣。

2

超市門口，一大塊紙板上曬著幾十條小白條。陽光很強烈，如果想找更強烈的東西，此刻就只有這些撒了鹽的小白條，它們的身子已變硬，眼睛只剩下白色的眼珠。它們依然刺眼，像它們成群在江水中跳躍時一樣刺眼，一塊塊銀箔。那時是獵物，此時是美食。那時是天使，此時是真理。四處找找，想看到那個曬魚的人。他似乎蹲在水底。

3

曬魚的人，有時會站在陽臺邊趕蒼蠅，他很想拍死那只最大的、有點像帶頭大哥的蒼蠅。不過大部分時間，他是徒勞的。這些蒼蠅飛得非常快，像電流一樣。傍晚，起了一點風。曬魚的人又來到了陽臺，他現在是來察看的，風吹得樓下的枇杷樹和河水一樣晃動。他用手指壓了壓這些鳊魚、翹嘴，沒有一點彈性，像壓在老玉米粒上。算是滿意，他向樓下喊了一聲：“把辣椒切好。”

4

從樓上往下看，濕淋淋的一株老梅樹，看起來像一座溝壑縱橫的山脈，枝杈間無數的河流在奔騰。閃著光，吐著泡沫，彎彎曲曲，時而幽深，時而開闊。這些河流，不知道她們源頭起于何時，起于何地。她們長在一棵樹上，這些河流。不管我擔心不擔心，到了秋天，她們都會在樹枝上咆哮，那些聲音非常大，非常遙遠。我站在河流中間，就像站在一叢怒放的美洲合歡中間。

5

一只麻雀啄到了一條蟲子，在地上一蹦一跳，避開同伴，悄悄地跳到花壇邊、墻角邊，最后干脆鉆到一叢芍藥花中去了。后來我在路旁又看到另一只麻雀，在高高的四季青樹枝上飛來飛去，箭一樣迅疾，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像一個空懷壯志的庸碌漢子，盡是一些飄忽不定的幻影的手勢。

6

雨水中小車野蠻奔跑，泥水四射。在鐘樓的紅綠燈處，開了閘的潮水一樣，大魚小魚歡蹦亂跳。我看到了一條掛在鉤上的顙魚丁，它把魚線拉得嘶嘶響，身上每根刺鰭都鼓脹起來啦。那是一位早上騎三輪車送小孩上學的老婆婆，雨水已將車上的雨篷打歪，鏈條已經生銹，似乎能聽到嘎嘎的響聲。盡管騎得非常吃力，她的身子卻弩弓一樣繃著，緩慢地向前射去。坐在三輪車上的小女孩，如同一朵雨水中開放的嬌艷的荷花。

7

沒有下透的雨，你感覺像一個人脾氣沒有發完，最惡毒的話還沒有噴出來，這非常容易讓人煩躁。空氣沉悶，江面上沒有一點風，細小的水蜘蛛每一個更細小的舞蹈動作都能看得清楚，幾乎沒有魚口，垂釣者一一開車離開。一場雨懷了另一陣雨，天空的分娩驚心動魄。你看到的那些樹枝樣的閃電，正是接生婆的鞭子。人們已不在乎死活，只盼這場雨徹徹底底下透。

8

此時的拖拉機，堪比一棵粗大蓊郁的大榕樹，幾十只白鷺圍繞著它，在它剛剛翻耕過的泥田上空歡鳴盤旋。目睹這一幕，我剛好在象山水庫垂釣。雨水初停，烏云變薄，山野潮濕又寧靜。幾個附近的村民正向水庫邊的黃豆地走過來，大概他們一直在守著這雨停下來，好來小山巒松土除草。置于這畫中，想不回到宋朝都難。在宋期，我會是一個隱士？此時，我的歡愉又來自何處？不敢想。

9

江里的魚大部分成群結隊，釣了一條柳葉鳊、船丁、黃顙、白條，就不愁釣第二條第三條柳葉鳊、船丁、黃顙、白條。當然，也有獨立特行的魚，譬如鳡魚，特別兇猛，總喜歡單獨行動，一出來肯定會拍打出大水花，那多半是它正在攻擊一條小魚。我在江里釣魚多年，并沒有釣獲過鳡魚。但我一個同伴釣到了它，聽他講那也十分偶然，他釣到的本是一條小白條，可掙扎的小白條吸引了鳡魚。為此，他付出的代價是，魚竿折斷了，幸好魚沒有跑。

10

大媽從鄉下來，到濱江公園走路，到江邊看水。公園的花木繁多，杜英、石楠、重陽木、合歡、落羽杉、雀舌黃楊、黃金柏、美國楓、法桐等等，如同琳瑯滿目的珠寶，大媽幾乎都叫不出名字。在一個拐彎的地方，她突然眼睛一亮，像喊一個鄉下孩子的乳名一樣，喊了一聲:“荊條。”“這個好看，家里一直用這個編籬笆。好看，花又多。”她自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