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南時間

子非

1陜南不是北方，不是南方

它有自己的時間，是自己的

北方、南方，太陽東升

剛照亮西山頭，絲滑的日子

就有了款式。 陽光撫過

石頭與苔蘚，枯木與蘑菇

輕風與鳥巢，水流與魚骨

靜靜照著新春、新房、新人

新火、新事，一天用完了

就一天一天地用。 小孩子

不急于長大，山上那么多樹

還沒有爬完，河里的璞石

不虛度光陰，怎能變成美玉

老人抽旱煙，吞云吐霧間

遠逝的事物，未來的事物

不期而遇，如果看不清

用旱煙鍋在石頭上敲一敲

就看清楚了。 陜南的時間

緩慢、豐盈，隨便養個

什么動物、植物，都能成精

2春雨過后，松軟的土地上

冒出幾座房屋，沒有院墻

無需把自己關起來，無需關住

清風、鳥雀、花香，草木

有人的名字，人有草木的名字

種糧食時，假裝沒有看見

在地頭散落一些，吃完飯后

假裝看見了，把剩飯倒在

路口的青石板上，不吃三月鯽

不打三春鳥。 去年收成好

酒香飄十里，門口過路的人

進來坐坐，往樹杈上系麻繩的人

等一等，咱們先擺個龍門陣

昨天有兩人打架，你死我活

今天在一起喝酒，稱兄道弟

陜南人，按照自己的樣子

請一尊菩薩，按照菩薩的樣子

活一個自己，一個人走了

不用悼詞，在樸素的陜南時間里

樸素地哭一個人樸素的一生

3陜南的河水，養育太陽

月亮、星星、云朵、遙遠的藍

養育著魚腥草、狗尾巴花

香樟樹；養育著飛鳥、小獸

人群，像血液、汗水、淚水

回憶與遺忘、疼痛與幸福

一塊石頭，或隱居于地下

與骨頭為伍，或露出地面

兀自享受遼闊、沉默、孤獨

或坐在河底，成為流水的階梯

或被制成石磨、墓碑，成為

生死的路標，或端坐于

寺廟、肉體，增加其重量

或自暴自棄，索性裂開自己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人們立著勞作，大地擁有可能

仰面躺著，天空擁有可能

安睡于夜晚，夢幻與現實

擁有可能，風從南邊吹來

遠遠地吹著，一個個陜南人

4陜南的時間，參差不齊

琥珀生長千萬年，只為陪伴

一只朝生暮死的蟲子，孑孓

用幾十天的生命，見證了

一條大河的亙古，一粒沙

和一座塔，有相同的安靜

眼睛和太陽，有相同的亮度

這里允許木頭擦出的火

又燒掉木頭，枝頭長出的果實

壓斷樹枝，允許老虎長著

貓的樣子，貓長著老虎的樣子

允許自己的影子，把自己

嚇死，自己的牙齒，咬破

自己的舌頭。 人們喜歡

在夢中換一種方式出生、成長

衰老、死去，想怎么換

就怎么換，蝴蝶，或醒或睡

人生，若浮若夢，不想知道

在陜南時間里，自己還剩

多少種方式，還剩下多少時日

5站著眺望，彎腰播種，坐著

喝酒，躺著做夢，時間

那么真實、具體、富有質感

他們是陜南人，從陜南來

要到陜南去。 梨花開成婚紗

不必穿在身上，就那么看著

月下的一粒粒晶瑩的蛙鳴

不必攥在手里，就那么聽著

經霜的紅葉，紅于姑娘的嘴唇

不必壓進書里，就那么嗅著

雪地的兔子，醉醺醺地閑逛

不必去追逐，就那么想著

大姑娘在河這邊洗衣服

小伙子在河那邊打柴，他們

把流水看久了，就愛上了

看流水的人，瓜娃子、傻女子

把整個自己，交給另一個自己

就能抵達自己，就能擁有

時間的智慧，陜南的秘密

誓死保護最初和最后的真相

6這是哪個朝代呢，不可說

也說不清，陜南多曲水

處處可流觴，如果醉了

就靜臥于巨石之上，夢中

繼續銜杯賦詩。 宜訪友

昨日澆花，今日看云

明日撫琴，我有空了再去

種一株梅花，宣紙太俗

唯有踏雪歸來，相顧兩相忘

養一盆蘭花，藏于幽谷

便可聞香識人，枕上相逢

植一片竹子，看自己變瘦

喝竹葉青，聽清風滿竹林

戴一朵菊花，衣袂飄飄

等一個云鬢輕挽的女子

陜南時間，適合逆流而上

每一本泛黃的家譜，隱現著

祖先的指紋，青燈之下

一把斑駁的銅壺，照見了

自己的臉，泛著古老的光芒

7北京時間，提著光明的閃電

將古老的陜南樹木，劈成

碎末、焦炭，又恣肆橫流

淹沒大地的每個角落，灌滿

一張張試圖辯解的嘴巴

手被舉酸了，被拍紅了

仍然要餓著肚子和泥，捏造

一尊偉大的雕像，供奉起來

被它踩在腳下，向它乞食

被它嚇唬、監視。 普通話

吹吹打打地來了，端坐于旗幟

橫幅、高墻、電桿、門楣

巖石之上，居高而臨下

睥睨陜南，“現在是北京時間

晚上7 點整”。 每個高音喇叭

正面看，一張貪婪的嘴巴

背面看，一只偷窺的眼睛

小孩子，還活在陜南時間里

打賭攀爬木桿，取下磁鐵

幫母親尋找，一根黑暗中的針

8據說，北京時間比陜南時間

快一個小時，六十分鐘

三千六百秒，可多掀一間老屋

多砍幾棵樹，多捕幾十斤魚

天天月月年年如此，人人如此

太陽，是天空的一枚金幣

正在明碼標價，河流熔金

土地金黃、道路金黃、時間金黃

養活著，一個個金黃的人

月亮高懸，黑暗的事物

被鍍上一層銀邊，清風徐徐

送來紋銀的脆響，鼾聲繁復

奢華、貪婪，綴滿閃亮的銀飾

一個人，把自己一生的時間

切割成塊狀、條狀，賣給學校

單位、醫院、殯儀館，換來眩暈

戰栗、疼痛、孤獨，朋友

陜南時間被篡改了，多存點錢

買墓碑，繼續租用你的名字

“石匠師傅，這是小費，你輕點”

9人們終其一生，在北京時間里

等一個故人，云朵是新畫的

鳥雀是新雕刻的，花朵是

新裁剪的，房子是新折疊的

歌聲是新播放的，身份證

是新頒發的，笑臉是新擠出的

人們還在等。 親人或陌生人

如市場上賤賣的刀與砧板

相互交織、糾纏、撕扯、茍合

買家挑三揀四，目光冰冷

一把刀的緘默，被高高舉起

狠狠剁向砧板，一定有什么

一刀兩斷了，也一定有什么

在藕斷絲連。 人們打開春天

吞吐著猩紅的舌頭，以自己

為人質，綁架了整個陜南

適合潛伏的路口，他們用身體

在北京時間里遛彎，男人

變成了娘娘腔，女人變成了

女漢子，誰都無法滿足誰

10北京時間的鷹，在陜南的天空

巡視，畫眉躲在華麗的羽毛里

張開鍍金的嘴巴，假模假式地

默念異教的禱辭，油亮的玉兔

虔誠地匍匐在地，比祭品

還要安靜。 當鷹的拉鏈關閉了

天空，人們扔掉經書，推倒

神龕，在自家院子里，操練

太極、空手道、以色列格斗術

自己是自己的攻方、守方

觀眾，與其懷疑世界、自己

不如坐在雕花的木椅上，靜看

天下之風云，細品天下之茶

將院子之外砍人的嚯嚯之聲

譜成盛世之曲，舞動油膩之軀

唱出高山流水，如果天黑了

就畫一盞燈，抓緊余下的時間

舉燈照自己，挑燈做美夢

匍匐在自己腳下，拜自己為神

在被自己笑醒之前，鷹回來之前

11北京時間的雪，被分配下來

落在溫濕的陜南，樹木乖巧

為了配合這個冬天，早已掐掉

自己身上的葉子，生銹的鐵爐

蹲在固定的情節里，練習著

如何控制怒火，制造塵埃

陜南，北方的南方，南方的北方

人們剛被生下來，就迷路了

只能借助暫住證，頻頻遠走

不斷和別人相愛相恨，尋找自己

不斷和自己相恨相愛，確認自己

慣于返鄉的陜南人，按照

北京時間，小心提著自己

在陜南土地上，相互祝賀新年

陜南，被存在的兩個時間

撕扯、拋棄，單調乏味的故事里

一個早起的女人，站在院坎上

梳頭，雪地上的影子，就是

一座張開的墓穴，她抓住

自己的頭發，沒人知道她想干啥

12春天應該來了，北方的寒流

在北京時間里南下，南方的

熱帶風暴，在北京時間里登陸

都到不了陜南。 事件搖擺

沒有中心，野草終將長滿

每一條陜南之路，如同救贖

誓死流淌的水，流著流著

又從天上掉下來了，時間

終將回到秩序。 人們剜掉手表

蛻掉鮮亮的衣服，將廣袤的胸膛

裸露于曠野，風雨吹打墳頭

也吹打他們的額頭。 他們

在倒塌的土墻上，坐成自己的王

用陜南時間頒發詔令，他們

在茅草叢里，跑成自己的草民

用陜南時間隱居，種麥子

也種稗子，養狗就是養人

門口放水缸，不照妖只照人

床上鋪稻草，只埋人不救人

在陜南，用陜南時間，活陜南人

創作手記

關于《陜南時間》

在陜南，不必擔心一個人怎么出生，怎么死去，他們隨風飄蕩，落地生根，在晨曦和鳥鳴里生長，在夕陽和暮靄里衰老，在流水和鐘聲里逝去。 這里的時間，緩慢、樸素、真實、古老、多元，充滿著無限的可能。它是我們的過去，也是我們的未來。

我出生于陜南，又生活在陜南，卻不能以陜南的方式活著。多年來，游走于陜南時間和北京時間的夾縫，我的成長，見證著陜南時間逐漸被模式化、標準化、絕對化、功利化，逐漸被政治、資本等撕裂、篡改、扭曲。 陜南已面目全非，我們正在竭澤而漁，飲鴆止渴。

改變不能改變的，堅守不能堅守的。 我的體內攜帶著陜南時間的基因。 我堅信，一切流逝的時間都被儲藏在某個地方。每天清晨，我在日出之前出發，避開108 國道，沿著一條小河，逆流而上，一路向西，留心觀察頭頂的云朵、樹上的鳥巢、石頭上的苔蘚、路邊的蟲卵，試圖和那些陜南時間不期而遇。 當太陽升起來，我回到了我的學生之中。詩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