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拾 柴
人群洶涌。
我幾乎是被挾持著推上了公車。 安一路X 號,拖著重笨的行李,我數次停下來,盯著手中紙條上的陌生之地。
日落之前,必須進入它。
有人善意地提醒我, 先到達“海濱汽車站”吧。 奇幻的旅程從此開始。
尖起耳朵,聆聽每一處驛站。加乘的線路卻蓄意報嚷著城市的另一條線路。 乘務員焦急的糾正和呼喊,旅客的喧囂迷亂,窗外的風聲知了,著實很難聽清。我的慌張也是一路跌跌撞撞。
隔了好久, 前面一個面色黝黑的男人盯著我說,海濱汽車站到了。
其實,我需要抵達一個家。或者命名為家的地方。
是家的方向讓遲疑的腳步為之一振。 家在溫情地呻吟,家,也會讓人厭棄和逃離。 尖厲的爭吵、喊叫、流淚……這也是家。 一旦外侵入境,家的輪廓便無限清晰和明朗起來。
一個從湖泊撤退的人來到海邊, 家的線頭是否以蛇的扭曲之姿, 在遠方找尋新的結點?
的士司機將我一路載向幽深的小巷,家的門牌在某個不可抗拒的時刻照見了我。 當然,不只是屬于我的家,也是屬于他們的家。
我似乎嗅到了家熟悉的氣息。
閉著眼,不需要再去辨識它的每一劃。院落里, 有人在暗處等著我, 也等著遠方的他們。 房子最高處的白色亮光打向了我有些疲憊的臉,家一定存在了很多年吧,此刻正向我張開愉快的懷抱。
奔赴家的行旅也會掏空一個人身體的海洋。 家的溫潤,需要黑夜的灌溉,需要一飲而盡的汁液。
從家出發,為不被裹挾,為一次錯誤的出走,踞守在家的巷口拼命張望。 原來,渴望也是腳步的延伸,循著黑夜的路跡,越來越背離家的方向,逡巡在街頭,一尾車廂在我身后冉冉升起,隱藏的燦爛瓜果對著我一臉狐笑。
——我才感覺到這個城市如我也是多么饑渴。
饑渴,也讓我忘卻了回家的路。海濱汽車站,成了一個縈繞不去的念頭和軸。無法前進和后退的悲哀籠罩著我。
街燈下, 不自覺的我一次次踏沒了自己的影子。
是蓄意的海風嗎?打聽到我慌亂的心,瞬息間,我成了宮澤賢治黑童話里瑟縮的獵人,我前一刻抵達的家是真的嗎?
院落中靜靜等候的人,高處召喚的亮光,溫熱的水餃, 偌大的餐廳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明亮的吊燈下,這沒有什么,我是最晚抵達的人,晚于他們中的任何一位。
可是,畢竟到了。
陪同的紅衣侍從,你們是見證者。 是的,我還可以描述更多的細節!青枝蔓草的坡巷,核桃樹下葉果的晃動, 還有默默幫我提著行李箱上樓的善意的姑娘。
孤獨的我在一片植物莊園里游蕩, 我在哪里啊?
家離我并不遠, 可是越走越遠的我再也找不到家的標識。迎面而過的路人,聽我結結巴巴說著一些似是而非恍若記憶中的影像而不置可否。 我甚至遺落了起初死死捂緊著的紙條。 他手指城市警亭同情地看了我一眼。
家的考驗, 你以為投奔的家就是心中的家嗎, 你是否曾經滋生過家是一場遭遇的念頭而毅然毀棄了它, 你真正聆聽過和體味過它嗎,所以才會如此錯過了它。
從前是,現在也是。
你心中的謬誤,當然,還會源源不斷涌出許多。 家,卻只有一處。
他們,和我不同,他們將曾經的家誓言的家傷痛的家未來的家一齊都搬來了。所以,這一晚,他們不會遭遇到我的迷途。
無數羈途, 某一刻通向同一個寂靜的院落, 天真的孩子認出了自己的母親。 秋蟬合奏,叢間葉落,那是家善意的緘默。
家的懲罰和告誡, 或許會判給我一個未來的家,一排青紅瓦片,一抹暖黃的光,和夏夜里, 趴附在一只壁虎的懸崖上卻從不降落的每一筆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