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鳴

湖南◎謝小云

一 一整夜的蛙鳴。

稻田里，蛙在追逐，戲水。塘邊，一架水車吱呀吱呀，水聲正暖。在爺爺馬燈如霧的朦朧中，水爬上了坡田。

魚，拍響了蛙鳴中的鼓。

爺爺聽得清楚。爺爺聽到稻穗拍打土地，鐮刀磨缺月亮。

稻草席上，鼾聲如雷。那是我的父親，他的夢里，南瓜糙米飯熟了！還有一瓦盆一瓦盆香噴噴的魚。

二 蛙聲里，有一架紡車。

棉花絨子從奶奶的手指間趕過來。它們要變身。要從緊緊的擁抱中成為一小綻一小綻的索線，繼而成為一匹一匹粗棉布，成為一件對襟褂子，一條寬襠褲頭，一雙雙鞋面。

奶奶一整夜的念想，是再紡一點，再多紡一點。蛙聲不靜，紡車不停。

青油燈，是蛙的眼睛。

三 父親還在蛙聲里做夢。

這個家族很小很小。當年從湘陰逃難而來，坐一條破舊的小船，順洞庭湖，來到叫采桑湖的汊河口。

爬上岸來，十來口人，三個家庭，就歇在了叫白屋堰的荒坡上。

多少年過去了。三個家庭，經歷戰亂、匪患、瘟疫，就只剩這一家了。

父親還是獨苗。

父親的夢，是幸福的事。笑出聲來，就是這個家最悅耳的蛙聲。

1949年的春夏之交，風調雨順。田里的青蛙，比往年多。

四 我走進村子。打開生了銹的院門。

一年之中，再忙，我也會在蛙聲陣陣的季節回來，住幾天。

青山綠水，不是我的目的。打掃整理荒蕪了的房前屋后，也不是我的目的。

堂屋墻上掛著爺爺、奶奶、父親的相片。

爺爺奶奶，一如那個年代，黑白模糊。

而父親，看著我，如酒后微醺。

幾位老人在上，我給你們磕頭。

晚上好月亮。

田里稻子悄悄分蘗、拔節，池塘菱角睡上了水面。荷葉尖尖，歇著閑逛的螢火蟲。

我住在廂房。房門沒關，親人若沒走遠，就擠著蛙聲進來看我。

月色清涼，像稻田里那些青蛙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