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這兩篇南師大學生的小說已經是比較成熟的小說文本。當然,它們還有許多有待商榷的地方。
易康:這是兩篇有情懷的小說。畢飛宇先生說過,對于小說,沒有一樣東西比情懷更重要。就此看來,兩篇小說是比較成功的。小說由情懷帶動語言,情懷決定了小說的方向。兩位作者有獨到的語言追求。《通天》有兩個主要人物:懷仁和泰和。他們其實是一個人物的兩個面,背后隱藏著作者自己。但作者隱藏得不夠深,小說空間沒能夠打開。小說表述單一,用同一種武器往一個點上猛攻,節奏控制不足,效果不佳。同時,這篇小說比較空,人性探究比較淺薄,核心意象挖掘不夠。如果增加一個人物,從另一個角度來敘述,可以調整這篇小說的結構。《致哀日》風格類似搖滾,體現了作者的叛逆、反抗和力量,但比較繁瑣、反復。看得出兩篇小說都受到了翻譯作品的影響,《致哀日》類似加繆的《局外人》、貝克特的三部曲,又有巴金早期小說的影子,作者在語言上有追求,但整體仍欲速則不達。
龐余亮:先談《通天》。我說三點:第一,寫作者要有自己的腔調。《通天》的第九部分:“清晨的時候,他和另外兩個人把父親的遺體抬到了河邊……懷仁一哆嗦,他用袖口擦了擦臉,然后望著漣漪一點一點平靜下去。”如果沿著這句話繼續向內走,小說會非常棒。但整篇小說缺少體溫。小說的構思不錯,但只有一些意象的反復,寫得很平。第二,棍棒。棍棒的打與被打之間的張力能不能出現,比如莫言的《檀香刑》,要把其中的打與被打模仿、借鑒過來,父子之間的那種張力就能全部出現。第三,力量。要以一個人的視角去挖掘得更深一點,不是讓好多人的視角分散了力量。
《通天》表達準確,《致哀日》不夠準確。但相比而言,我更喜歡《致哀日》。這里面有抑制不住的才華。《通天》的焦點不聚焦,《致哀日》焦點統一。《致哀日》的結尾出現了一句“你知道,嘉明當時很愛你”,接著又重復了一句“你知道,嘉明當時很愛你”,小說頓時有了力量。
龐羽:小說作者一般從偏向于自我的作品寫起,但一個好作家,必須要關注身邊、關注社會。《致哀日》是一種心理迂回小說,畫面感強,類似于加繆的寫法。《通天》的語言好,但這篇小說的動機不足,缺少核心事件與三角關系。
王銳:《通天》的視角不統一,節奏變化無規律,缺少推動敘事的力度,很難建立帶入感,而《致哀日》能把你帶入某種情緒當中。但《致哀日》不夠準確,讓讀者產生了困惑。
何燕婷:《致哀日》作者有自己的想法,但它表述不夠清楚,敘事很平。《通天》語言流暢,用環境描寫烘托小說氛圍,但它的結構有問題,人物形象由作者直接交代,而非塑造出來,缺乏真實性。
畢飛宇:大家好好讀《喧嘩與騷動》,就明白這篇小說怎么改了。
錢興媛(學生):《致哀日》有畫面感,令人感同身受。它讓我想到李碧華的《胭脂扣》,嘉明和如花一樣,是一個靈魂人物,因為他們的逝去,把大家聚集到了一起,發生了故事。
孫晨(學生):我更喜歡《通天》,但它的語言太直白了。作者應隱埋得深一些。
畢飛宇:在1987—1988年,這兩篇小說足以讓作者一夜成名。那時人們還不懂現代小說。西語有多種限制、重句,翻譯過來,界定和重復過多。可現在是2019年,我們不僅要學習經典、讀最好的書,還要提供新的小說語言。兩篇小說都能體現作者的小說才華。《通天》有缺憾:第一,創作小說就如畫油畫,定個框子,反反復復地畫,最后形成一幅豐富厚實的作品。油畫是有畫框的,不是一個生發的、開放的作品。第二,在敘述中呈現復雜的世界,以及世界的不可知性和不可預知性。《通天》類似于福克納的小說,可以閱讀他的《喧嘩與騷動》。敘述的腔調要變,多方位多角度地塑造人物形象。
《致哀日》中,有一句臺詞:“我知道。”如果讓我寫,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寫盡懸念,讓小說處于未完成而完成的狀態;其二是在“我知道”之后,繼續往下寫,設置情節、場景,再現愛情,或者曲終人散。《胭脂扣》就是很好的范本。這位作者的膽子太小了。
任一瓊:《致哀日》中嘉明和“我”之間的感情比較平,最好再深入一點。《通天》語言優美流暢,但視角應有變化,故事沖突不夠。
朱婧:《通天》語言集中、清潔和流暢,小說的結構、邏輯、支點全面,但作者對文本控制不足。可以看出,作者創作是出于本能,是個人的純粹的快樂。
朱輝:這兩篇小說中,《致哀日》更成熟,《通天》語言不錯,描寫準確。生活本身有邏輯,而小說也要建立一個敘事邏輯,這兩個邏輯之間有巧妙的契合或適當的PK,這對小說質量至關重要。生活本身的邏輯與敘事策略匹配、同頻或故意不同調都體現作者的創作能力。對于小說家的才能,除了語言要求,還應有情節要求,虛構情節的才華是創作能力的真正體現之一。短篇小說需要奇情,在有限的敘事空間里,給讀者一個意外的、特別重要的發現,可以源于故事的情節、也可以源于細節,甚至是敘事策略和敘事方式。小說不是生活,小說是生活開出的花。
金理:《致哀日》最后作了心理學解釋,會帶來一定的閱讀障礙。《通天》時代關系指向不明,它的表達方式和主題結構在創作之前就已存在,作者的視角集中在一個點上,反復攻擊,少了一些旁逸斜出的東西。
朱輝:一個好的細節可以撐起一篇好的小說。畢飛宇《彩虹》里的細節就是一個好的例子。生動的細節描寫顯示出作家的趣味、力量、經驗資源與想象的本領。《彩虹》成功的細節構成了小說的魂。比如四只石英鐘,把時間分別撥到了北京、舊金山、溫哥華和慕尼黑,依照地理次序掛在了墻上。看上去漫不經心,其實大有深意。小說結尾小男孩的一句話,他說你家的時間壞了。一下子,細節的精氣神就出來了,通體明亮。小說在這個細節上反復流連,北京、舊金山、溫哥華、慕尼黑,對一個孩子來說,這一堆指向不一的時鐘擺在一起,可不就是時間壞了么,然而,對這對夫婦來說,壞的僅僅是時間?他們勞碌一生,所得是什么?
繆一帆(學生):《致哀日》的開頭是一個葬禮,但不明逝者是誰,這是不符合生活邏輯的。作者把心理學邏輯套在生活邏輯上,想凸顯構思獨特,但并沒有繼續深入。加繆的《局外人》與此不同。《通天》小說開頭符合生活邏輯。
馬雅雯(學生):《通天》與曹禺的《原野》類似,都屬于復仇者歸來的故事。但《原野》里的復仇是必然的,《通天》里的矛盾不成立。
徐佳瑋(學生):作者嘗試隱去自己的性別,是值得鼓勵的。《通天》恰似南美洲神秘主義小說,無論是對死亡還是對復仇的意識,是無意識的符號化。我們現在的創作還處于無意識狀態中,與某種作家手法相似,也是一種偶然。
錢興媛(學生):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里有一位窮作家,他常穿一雙帶洞的襪子,實在活不下去了,就去鐵路臥軌。最后他慘然一笑,接著鏡頭是帶破洞的襪子,再然后,是露出的腳趾頭。這些關于死亡的描寫,包括畢飛宇老師的玉秀,還有司湯達的于連等,都讓人讀后有牙齒一酸的感覺。但《通天》并不具備這樣的震撼。
易康:我更喜歡《通天》。殺父的緣由可以忽略。但小說的其他要素要讓小說撐得起來。
龐余亮:《通天》以它的第十章作為開頭,會是非常棒的小說。“懷仁已經在院門口等了泰和很久了”,這句話就能把小說確立起來。《致哀日》聚焦聚得很緊。短篇小說是環環相扣的。每個詞、每個句子都有講究。既然愛小說,就要愛小說的藝術。小說創作者應該有一個從自發到自覺的過程。
畢飛宇:《通天》最吸引我的,不是精神故事,也不是時代內容,而是一個故事顛三倒四描寫了多次。一個作家,要么大量閱讀,要么像馬爾克斯當初學寫作一樣,去歸類去嘗試。創作者要線性,還是要非線性的,自己要很清楚。如果是非線性的,可以自由發揮;如果是線性的,就去學習,總結,尋求藝術規律。創作要膽大。小說的人稱代詞不要亂用,要清晰。比如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的雪》。他的小說人稱代詞的使用,有一個身份和懸念的存在,而《通天》不存在。創作小說時,再漂亮的句子,只要它與小說沒關系,那就得修去。
文雯(《致哀日》的作者):如果你對寫作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就會寫得更大膽、從容、自由一點。總體來說,我創作還不夠自信,不懂取舍,文本顯得累贅。
張步庭(《通天》的作者):我第一次嘗試寫這么長的小說。我沉浸在泰和的家庭悲劇中,沒有考慮讀者的反應,也欠缺了小說具體走向的思量。
李洱: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畢飛宇工作室小說沙龍,這也是我三十年來,第一次參加如此認真又如此仔細深入小說肌理的討論。我想起了80年代,我的一次小說創作經歷。我通過對小說的寫作、修改、寫作、再深入,發現了很多有趣的寫作秘密。今天是五四青年節,這又是兩篇關于死亡的小說。我認為很有道理,所謂向死而生。通過小說,我們一生能幾次見證人世的險,幾次接受生死的磨礪?從《詩經》以來,優秀的文學作品里都包含著死亡,人的死亡、自然的死亡、鳥的死亡……在死亡中,生命重新誕生,意義重新獲得,這是文學的基本主題。在小說沙龍的討論過程中,所有的意見、觀點基本沒有重復,這說明小說創作有基本的寫作規律。小說分為兩種,一種是契科夫式的,另一種是卡夫卡和博爾赫斯式的,前者是世俗生活中個人的孤獨,個人和世界的關系;后者表現怪誕夢魘曖昧。這兩篇小說大致屬于后一類。這兩篇小說有才華,也有許多問題,譬如說,要賦予小說具體意義,動機要足,要藝高膽大,視角要清楚,目光要聚焦,存在的內核要堅實,堅實才能讓讀者信賴。1949年之后的小說,我都看作是某種成長小說,小說創作的狀態及精神世界要打開、要成長、要有所教益。小說要注意詞與物的關系,賦予小說生命以強大支撐。
何平:非常感謝畢飛宇工作室小說沙龍請來的嘉賓、畢飛宇工作室的工作人員和《雨花》雜志社的團隊。南京師范大學是一個具有人文氣息的大學,今天來了這么多學子,他們一站就是兩個多小時,這充分證明了這些。我期待畢飛宇小說沙龍再一次來我們南師大,給學子們豐富的文學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