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玉光的詩

◆◇ 韓玉光

孤獨的時刻

能證明我出生的人

正在一個接一個離去

先是祖母

后是祖父

再后來，是父親……

十七年了，我一直讓母親生活在身邊

這個唯一

還活在世上

曾親眼目睹我降臨人世的人

先是腸胃病

后是心臟病

再后來，又是腰椎病……

唉，她每次患病

都好像在說我的出生

是可疑的、令人擔憂的

我，今年48歲

十年、二十年……后

將成為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三十年、四十年……之后

將被這個世界遣送回原籍——

那一定是個戒備森嚴的地方

一直以來，還沒有人

從那兒成功出逃過……

我會將妻子、兒女留在世上

他們會證明我死過

而我用一生換來的詩篇

會證明我活過……

公元262年

嵇康不死，我不會在意這一年

但我依然會有意繞過

那一年的饑荒、戰亂、地震、陰謀、愛情

不談，只談嵇康臨刑前

洛陽東市上空的太陽

給人世布下多少陰影，順便說一下

行刑的劊子手

幾天前還在對著一堆冬瓜練習刀法

前一晚，還在燒香祭刀

一切都準備好了，桐梓琴備好了琴聲

七尺八寸的嵇康備好了頭顱

他看見兄長嵇喜站在人群中

這對骨肉，也備好了離別……

唉，有死以來

還有誰

能像嵇康一樣，臨終前

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分得一清二楚

先是光線

落在七根琴弦上，之后是他的手指……

一千七百多年

頓時鴉雀無聲，琴聲之靜

原來可以壓倒叮叮當當的打鐵聲

只讓火星飛濺，只讓人間剩下耳朵。

閉上眼，請閉上所有的眼

讓行刑臺消失

讓枷鎖消失，讓手起刀落消失……

如果再刪去公元262年

刪去從山陽到洛陽的那條土路

39歲的嵇康

將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他的兒子嵇紹

在若干年后想起父親

抬頭望了望幾年前的太陽

還懸在頭頂

竟像一只鶴，從雞群里傳出一聲哀鳴。

我知道，那是《廣陵散》

已經彈到了尾聲……

讀一首詩

如食禁果。

陡然有了一顆羞恥心

請滿足我的一個愿望

我不怕放逐，只是不要去兩個地方

一是天堂

二是地獄。

那里太擠了

該去的，不該去的

都像蟻群，排著長隊。

我想在人群之外

偏居一隅，我住的地方

叫紅門書院

我栽的李樹結滿了果實

樹下有兩個朋友：李耳和李白。

來的人都會看見

道與詩

挨得那么近

像一對海誓山盟的人

白頭偕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