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崔阿姨

@華明玥

在崔阿姨接管八舍之前，前任宿管阿姨撿到從樓上飄落的衣衫，往往會仰頭大吼一聲：“誰掉了內(nèi)衣？自己丟了內(nèi)衣也不知道嗎？”人人伸出頭來看誰這樣馬大哈，真正的失主也不好意思承認(rèn)，只得暗自懊喪。崔阿姨一來，就在宿管門房外設(shè)了一個小小的失物認(rèn)領(lǐng)處，飄落的衣衫都在那里掛著，撿拾者和失主兩不相見，免了許多尷尬。

一到晚上十點，崔阿姨就在樓梯那兒放個音樂，黃小琥、五月天、許嵩，后來就專放胡夏，一聽到胡夏的歌順著樓梯拐上來，那些難舍難分的情侶們也就不好意思再耗下去。明兒見吧，整棟女生宿舍就像一只大船，將載著姑娘們步入睡鄉(xiāng)。

崔阿姨的好還不止這些。比如她出了個小告示，說樂意給姑娘們幫些針線上的小忙。大四女生安琴也享過一點小福：崔阿姨幫她釘過兩回扣子，織補過一條絲緞裙上的小刮口子。本來，這點小毛病是可以帶回家去讓媽媽料理的，只是自從安琴打定了主意一畢業(yè)就要隨男友去新疆后，與媽媽的關(guān)系就進(jìn)入了膠著狀態(tài)，已經(jīng)連著三個月沒回過家了。幸而還有崔阿姨幫忙。

當(dāng)天晚上，安琴回宿舍時被崔阿姨叫住了，裙子拿出來跟新的一樣，崔阿姨笑著說：“你可以穿著它去畢業(yè)舞會，那點小瑕疵，誰也看不出來。”

安琴忍不住就與崔阿姨多聊了幾句，感嘆與阿姨只有一年的緣分，好像才認(rèn)識，就要告別。

崔阿姨笑說：“怎么會，你不讀研嗎？聽口音，你老家離這里不會超過百里，就算工作了，也有機會常回來看看的啊。”

安琴就說她將去新疆了，六月底，一拿到畢業(yè)證就走。

崔阿姨默然，過好久才說：“為了和他在一起？”

安琴再點頭，心頭忽然堵得慌，她微閉了眼，眼眶酸澀，忽然涌出的不安就像晴日下的烏云一般，一面如此明亮，一面又幽暗無比。崔阿姨瞇眼打量她：“又有一位媽媽要遠(yuǎn)離自己的閨女了。”不知為什么，她不說“又有一位閨女要遠(yuǎn)離媽媽”，讓安琴心里更加愧疚得慌——電話里，母女論戰(zhàn)最激烈的時候，她都沒有這么愧疚過。可能，是因為崔阿姨站在當(dāng)媽的立場上來說這件事，她與這個故事的相關(guān)各方都沒有利益的瓜葛，于是她的關(guān)心，才顯得如此動人吧。

崔阿姨說：“你都想好了？對方值得托付終身嗎？你這一去，是丟了自家的根據(jù)地呢。”

安琴只是說：開弓哪有回頭箭。

自從決定離開，兩個人都沒在沿海這邊的大城市找工作，也沒有動過出國或考研的心思，一心一意，像兩只草鼠一般，準(zhǔn)備著物質(zhì)和精神的食糧，連兩箱書都托運走了，只等著到那北疆大地的深處去，像一顆種子一樣播種在廣袤的沉靜中。

安琴斷斷續(xù)續(xù)告訴崔阿姨：他是從北疆考來的，要坐三天的雪爬犁和破中巴，再倒長途車才能到烏魯木齊。他說過那里的孩子要走出來，最缺的是教師。

崔阿姨吁了一口氣，說：“你把要縫補的衣服都拿來吧，這節(jié)骨眼上，也曉得你沒法找家人倒倒一肚子的想法，還是咱娘倆嘮嘮吧。基本的針線你也要學(xué)一點，這么遠(yuǎn)的地方，將來肯定要靠自己。”

安琴就把607室所有女生要縫補的衣服都拿到崔阿姨那里去了，也搞不清這兩位都談了些啥，只見安琴彷徨不定的眼神日益堅定和清亮，這是好兆頭呀，因為，畢業(yè)的時光，也在驟起的蟬鳴聲中，一日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