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
相傳東漢時期,漢明帝(五七至七五年在位)曾夜夢金人,遂派遣蔡情和秦景出使西域,尋訪佛法。蔡情于永平十年(六七年)和迦葉摩騰(Kasyapa Matanga)、竺法蘭(Dharmaratna)東還洛陽,并以白馬負《四十二章經》及釋迦立像。為紀念此事件和安置兩位僧人,中國第一座寺院“白馬寺”由此建立。但在東漢(二五至二二0年)和三國時期(二二0至二八0年),佛教的這一萌芽似未在漢地有進一步的發展。
這一宗教在中國的勃興實際始于晉時(二六五至四二0年),而佛寺的興起也在此期。佛教受到士人的喜好,并贏得了帝王的支持。一些寺院遂在當時的都城(如長安、洛陽、建康)中建立,這一外來宗教的傳播速度也得以加快。當佛教在社會中廣泛傳播時,其與漢地本土所固有的一些觀念也開始頻繁產生沖突,如“三世因果”的理論對儒家和道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佛教也對漢地傳統的家庭觀念、政治社會的等級制度等提出了挑戰;其出家修行的制度甚至提出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由此引發了激烈而無休止的爭論。為了生存和融入新的環境,佛教徒在很多有爭議的問題上都做出了相應的妥協與調整,如禮敬帝王、借用道家和儒家的一些觀念來闡釋自己的教義和思想等。另一方面,佛教用語、佛教藝術以及佛教文學等,也逐漸滲透到漢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逐漸影響和改變著原有社會的形態。筆者將以佛教建筑為例,闡述東西方問動態交流的情況,以及印度、中亞佛寺建筑與漢地本土建筑問的協調與平衡,進而闡釋佛教于公元一至六世紀問在中國的轉化過程。
佛教在漢地傳播之初,尤其是東漢時期,歸信者甚少。法令上禁止漢人出家,因此當時在漢地活躍的佛教徒大多來自印度和中亞地區。也正因如此,他們所居住的佛寺很可能是按照其所熟悉的西方風格設計的。對洛陽出土之“怯盧文”井欄題記的研究表明,在東漢靈帝和獻帝時期(約一七九至一九0年),京都洛陽曾有貴霜僧團存在,亦有寺院可能依據印度或中亞的建筑布局而立。中古早期的文獻也提示我們,之后的魏晉時期仍有一些寺院仿效印度或中亞的風格建造。如《洛陽伽藍記》載:“寶光寺,在西陽門外御道北。有三層浮圖一所,以石為基,形制甚古,畫工雕刻。隱士趙逸見而嘆曰:‘晉朝石塔寺,今為寶光寺也!人問其故。逸曰:‘晉朝四十二寺盡皆湮滅,唯此寺獨存。指園中一處,曰:‘此是浴堂。前五步,應有一井。眾僧掘之,果得屋及井焉。井雖填塞,磚口如初。浴堂下猶有石數十枚,當時園地平衍,果菜蔥青,莫不嘆息焉。”
除“形制甚古”的三層浮圖外,寶光寺尚有浴堂和水井設施。浴堂乃佛誕日舉行浴佛儀式之場所,為了供水,寺院內部或其附近通常會挖掘水井,因此浴堂和水井為印度及中亞寺院之一重要組成部分。范祥雍曾注釋上述“浴堂”云:“《南海寄歸內法傳三》云:‘那爛陀寺有十余所大池,每至晨時,寺鳴健椎,令僧徒洗浴?!雷鸾虨樵∈?,或作露地磚池,或作去病藥湯,或令油遍涂體。夜夜油恒揩足,朝朝頭上涂油。明目去風,深為利益。是寺有浴室,此制亦仿自印土?!背菭€陀佛寺(Nalanda Vihara)外,古印度寺院中設有浴室、水井之情形,亦見于祗洹精合(Jetavana Vihara)的遺跡中。考古報告顯示,祗洹精合的建筑基本都為磚砌,在精合內部,存有貴霜至笈多時期的磚砌浴堂及水井遺跡。因此可推斷,寶光寺的形制和布局,極有可能“仿自印土”。
北魏時期(三八六至五三四年),仍有一些官方寺院仿照印度之建筑風格而立。如孝文帝(四七一至四九九年在位)自平城遷都洛陽后在新京建立的“報德寺”。據《報德玉像七佛頌碑》載,此寺占地廣闊,建筑風格與合衛城(Shravasti)的祗洹精合和王合城(Rajagriha)的竹林精合(Venuvana Vihara)相似。雖然竹林精合現在地面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但祗洹精合的遺跡卻展現出了報德寺可能具有的規模。
除了模仿印度的寺院布局外,尚有一些漢地佛寺可能仿效中亞地區的建筑風格。公元一至四世紀,中亞貴霜帝國范圍內典型的寺院布局是由塔院和僧院構成。主體窣堵波(stupa)通常在方形庭院(即塔院)的中間,四周由小禮拜堂或壁龕圍繞。僧院的中間,則常設水池和浴堂,四方形的庭院由聯排的僧房環繞。這種典型的寺院布局在公元一至三世紀被引入漢地,部分的結構形式不久便被時人接受并有所轉化。如《魏書》載,魏明帝(曹叡,二二七至二三九年在位)曾為宮西佛圖作周閣百間,形成了一個環繞著佛圖的回廊。另外,二0一0年在云岡石窟西部岡上出土的一處佛寺遺址也提供了此類布局的一個實物范例。該佛寺的庭院中央有一座佛塔,北、東、西側原來各有一排廊房。其寺院遺址疑為《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所記“孝文時天竺僧陁番(翻)經之地也”(李崇峰:《佛教考古:從印度到中國》,第1冊,27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二0一四年版)。
上述兩例寺院布局與貴霜的寺院布局有著相似之處,如佛圖都處于(方形)庭院的中央,周圍有聯排的僧室環繞。所不同的是,早期漢地的寺院布局將塔院與僧院進行了結合,圍繞著佛塔的不是小型佛龕或禮拜堂,而是周閣回廊,且聯排的廊房似乎是供僧人或信徒居住。

圖1武威雷臺東漢墓出土塢壁明器
外來寺院布局的接受和演化可能與漢地本土的建筑風格及早期固有的神仙觀念有關。在佛教傳人初期,佛陀被視為黃、老一類的神祗。如《后漢書·楚英王傳》載:“英少時好游俠,交通賓客,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t報曰:‘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絮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又,《后漢書·襄楷傳》載:“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虛,貴尚無為,好生惡殺,省欲去奢。”傳世文獻經常提及,東漢三國時期有一類建筑為“浮圖祠”(或稱“浮屠祠”“佛圖祠”),僧人似居其中。那么,何為“浮圖祠”?有學者認為,梵文vihara“本義是‘樂園、娛樂場所。佛教及耆那教信徒借以表示從事宗教活動的場所……該詞在漢語中最初譯為‘浮屠祠,后來譯成‘佛寺”(林梅村:《西域文明:考古、民族、語言和宗教新論》,東方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因此,浮圖祠應即最早的佛寺。

圖2湖北襄樊樊城萊越三國墓出土陶樓

圖3佛塔畫像磚東漢晚期四川什邡
關于“浮圖祠”,最著名的文獻記載乃與東漢后期的笮融有關:“笮融者,丹楊人,初聚眾數百,往依徐州牧陶謙。謙使督廣陵、彭城運漕,遂放縱擅殺,坐斷三郡委輸以自入。乃大起浮圖祠,以銅為人,黃金涂身,衣以錦采,垂銅盤九重,下為重樓閣道,可容三千余人,悉課讀佛經,令界內及旁郡人有好佛者聽受道,復其他役以招致之,由此遠近前后至者五千余人戶。每浴佛,多設酒飯,布席于路,經數十里,民人來觀及就食且萬人,費以巨億計?!被谏鲜鲇涊d,有學者指出笮融的浮圖祠與甘肅武威東漢墓出土的青釉塢壁明器頗為相似(圖1)。在塢壁中心,有一座五層陶樓,其由回廊環繞。塢壁院墻的四角,分別設有角樓。因此笮融浮圖祠之結構,很可能與此塢壁相類似。另外,西漢和東漢時期出土的一些明器也為我們提供了不少這類陶樓建筑的模型,這表明此類建筑在一千九百年前曾十分流行。
二00八年,在湖北襄樊樊城菜越三國墓出土了一件陶樓(圖2),其生動的外形與文獻記載的笮融浮圖祠十分相似:該陶樓的四周由一圈回廊組成,中問為漢地風格的二層重樓,重樓頂端設有七層相輪。此陶樓運用了一些具有佛教特征的標志——如相輪,來表明其佛寺(即“浮圖祠”)之身份,但其下部的結構仍然采用漢地傳統的樓閣建筑形式。
另外,早在一九七二年四川省什邡曾出土了一塊東漢晚期的畫像磚,其上刻有一座與后世樓閣式佛塔十分相似的建筑(圖3)。這一實物亦令人想起文獻記載中所提到的笮融浮圖祠。因此,從長江流域上游的四川什邡,到中游的湖北襄樊,一直到下游的江蘇徐州地區,“浮圖祠”在佛教傳人的初期,曾于長江流域有所流行。同時,今天四川地區曾發現了不少屬于三國時期的銅搖錢樹佛像,湖北一帶則出土有三國至西晉時期的佛獸銅鏡、青瓷佛飾熏爐等文物,且在今天的江蘇、浙江地區,還廣泛出土了不少三國至東晉時期的佛飾堆塑罐(即魂瓶)。這些文物或許正說明,佛陀在佛教傳人漢地的初期(其中一條路徑很可能即是“滇緬道”),在南方長江流域內,確曾被視為如黃、老一類的神祗,且其作為民間神祗之一,曾不同程度地參與漢地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
除了實物數據外,《高僧傳·魏洛陽曇柯迦羅傳》還記載:曇柯迦羅“以魏嘉平(二四九至二五四年)中,來至洛陽。于時魏境雖有佛法,而道風訛替,亦有眾僧未稟歸戒,正以剪落殊俗耳。設復齋懺,事法祠祀”。說明在三國魏齊王曹芳時,漢地仍以祠祀的方式祭祀佛陀,而舉行齋懺、祠祀的地點,則很可能就在上述“浮圖祠”內。
因此,在文獻或實物數據中所見的浮圖祠,很可能是漢地(起碼在長江流域)最早的佛寺雛形。它明顯帶有漢地本土的建筑風格和特點,如不少學者指出的那樣,浮圖祠內的樓閣建筑與漢地已有的神仙觀念,即認為仙神人之屬乃居于高樓之上有關。由于佛陀最初被視為如黃、老一類的神祗,因此笮融建重樓,置佛像于其中,是符合時人觀念的。但另一方面,笮融浮圖祠四周的閣道及中心重樓的設計,亦與中亞地區的寺院布局有著相似之處。因此,“浮圖祠”應是佛教在進入漢地之后,于寺院建筑上所呈現出的一種調整與轉化。
關于“浮圖祠”中的重樓應屬什么建筑,向來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它源于印度的希訶羅式建筑(sikhara),應該被稱為“精合”,其最終演化成了今天我們所熟知的樓閣式塔。也有人認為它可能是一種支提/祠堂與率堵波相混合的建筑(a mixture between a chaitya!shrine and a stupa)。
我比較贊同后者的說法,但認為“浮圖祠”中的重樓可能更具有支提/祠堂的性質?!赌υX僧祗律》載:“有合利者名塔,無合利者名枝提?!睎|漢時期,許慎的《說文》中已有“塔”字。梁顧野王《玉篇》卷二引《說文》的這段內容云:“塔,他盍切?!蹲謺罚核?,物聲;《說文》云:西域浮屠也?!币虼耍诋敃r被指稱為西域之物。塔起源于古印度,梵文為率堵波(stupa),巴利語為塔婆(thupa)。率堵波并非佛教的專門用語,“在天竺吠陀時代(前一八00至前六00年),窣堵波指王者或圣人的陵墓”。印度早期的窣堵波為圓頂形(覆缽形),中心存放佛骨、合利,以供信徒禮拜?,F存最早且最著名的半圓形率堵波建筑是建造于孔雀王朝時期(前三二二至前一八七年),位于今天印度中央邦的桑奇大塔。到了貴霜王朝時期(前一五0至三00年),原始覆缽式的窣堵波開始出現變化,其基座逐漸升高為多層,有的基座受到希臘風格之影響,開始從圓形變為方形(覆缽丘仍然保留,被置于多層基座的頂端),且各層基座常裝飾繁麗,雕刻有佛像、科林斯柱等(如法國吉美美術館所藏哈達率堵波,參見圖4)。公元前后,沿著陸上絲綢之路,這一類型的高基座(多層)率堵波由印度西北部或中亞傳入中國的新疆地區,后經河西走廊進入中原腹地,成為漢地可能最早接觸到的佛塔類型之一。

圖4哈達佛塔立面圖
關于“支提”,其梵文為Caitya,該詞含有紀念性的場所或冥想性場所的意思,因此支提乃作為紀念性的建筑物,如前所述,“有合利者名塔,無合利者名枝提”。“佛教的早期文獻中,關于佛陀的出家、剃發及經行等處,均有許多支提的建造。同時,支提作為精靈的棲息處、神祠及祭柱等場所也為學者所關注。”唐代慧琳《一切經音義》中曾介紹云:“支提,梵語也?;蛟浦邸⒏《迹蛟聘D,皆訛也。正梵音際多,或曰制多。此云聚相,謂累寶及磚石等,高以為相也?!庇?,“制多,古譯或云制底,或云支提,皆梵語聲轉耳,其實一也。此譯為廟,即寺宇、伽藍、塔廟等是也”。因此在漢地早期,支提似也有被稱為“浮圖”的情況,并具有廟宇之意。從《三國志》中對笮融浮圖祠的描述來看,此浮圖祠中置有銅佛像一軀,且“黃金涂身,衣以錦采”,由此可知其中并未供奉有合利。因此就笮融“浮屠祠”中重樓建筑的性質而言,似更接近于支提。不過,“盡管支提與塔在語源上有著種種差異,然而伴隨著大乘佛教的興起,兩者已經被視為同一語詞”。所以,支提與塔(窣堵波)似在大乘佛教興起之后,被逐漸視為一物。
值得注意的是,笮融浮圖祠、湖北襄樊的東漢陶樓和四川什邡的佛塔畫像磚,都運用了具有佛教特征的標志——如相輪,來表明其佛寺之身份,但其下部的結構仍然采用漢地傳統的樓閣建筑形式。因此,無論它們所意圖表達和模仿的是來自西方的窣堵波,抑或是支提,其在事實上都仍利用和吸收了漢地本土所固有的一些建筑形式。又或者說,這是當時漢地的人們在以自己的方式認知和理解外來的佛陀形象(如視其為黃、老之類的神仙),因此才會將佛像供養在樓閣一類的建筑中進行供奉和祭祀,同時亦不忘加上相輪等構件以示其特殊性。
公元二到三世紀,即中國東漢至西晉時期,上述重樓式塔成為漢地佛寺(浮圖祠)的中心建筑,因此當時佛寺的典型布局為:重樓式塔通常在方形庭院的中間,其四周則由圍廊或聯排的僧房圍繞。但不應忘記的是,這種特定的佛寺布局實際乃源自印度或中亞地區。
到公元四至六世紀,由于越來越多的外國僧侶來到中國,以及越來越多的漢人成為僧尼,大量的佛經得到翻譯,因此佛教愈加興盛。由于彼時講經說法之風盛行,因此佛寺布局受到影響,開始逐漸在佛塔之后增設講堂一類的建筑。
另外,因供奉佛像需求的增加,另一類建筑,即佛殿也開始在佛寺中逐漸增設。其位置通常亦在佛塔之后,但仍處于整個佛寺的中軸線上。另一方面,由于南北朝時期(四二0至五八九年)的都城中常具有里坊之規劃,且當時合宅為寺的現象十分普遍,因此佛寺進一步向漢地傳統的住宅布局和形式演化,即寺院的主體建筑被置于中軸線上(門、塔、殿、堂成一直線),而僧、尼房等,則多環繞佛寺周圍而建,寺院的整體布局,以南北向設計為主。這種典型的佛寺布局至今仍可在六、七世紀韓國百濟時代的寺址中找到身影[百濟自武寧王(五0一至五二二年在位)以來,文物制度多受南朝影響]。
由此,佛寺建筑風格在后期變得日益復雜,寺院布局的本土化也日漸加深。換言之,佛教在傳入漢土后,不斷適應和調整自身,在寺院建筑方面,佛寺布局逐漸向漢地住宅的形式靠攏,因而更加符合漢地人們的審美和使用要求。佛教建筑與漢地建筑的融合愈加深入,這一宗教最終也融入了中國文化,成為其中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