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蚌人

文 / 萬芊

錦溪鎮南面是一片寬闊的水面。那水面有一個挺雅致的名稱，叫五保湖。

很多年以前，湖里來了一位摸蚌人。他劃著一條柳葉一般的小舟，在湖面上漂漂蕩蕩。人家劃舟是用手，而他劃舟用腳。他那舟挺小。白天，若天氣好水溫尚可，他則下水摸蚌；若天氣不好水溫太低，他就用鐵爪撈。晚上，他便和衣裹著御寒的被子鉆在草席覆蓋的小舟里，即便刮風下雨甚至下雪，都是如此。

摸了蚌，摸蚌人就拎到菱蕩灣邊的石埂頭上出賣。他用一把已經磨成一彎月的鐮刀，帶著水把新摸起來的河蚌破開，蚌肉歸蚌肉、蚌殼歸蚌殼地堆放在一起。蚌肉不貴，算得上價廉物美。下工的人，順路買上一些，花不了幾鈿，帶回家剁碎了，放點雪里蕻咸菜炒炒，過酒下飯都可。

蚌肉有嫩的時候，也有老的時候。嫩的時候，人家買了炒菜吃；老的時候，他偶爾也能零賣掉一些，然主要得候收蚌人來收。有供養蚌珠的，也有供養蟹的。年成都不一樣。有時，摸了不少，然沒人來收。

蚌換了錢，摸蚌人便到附近的郵局把一些錢匯出去。地址永遠是那一個，收款人也永遠是那一個。因為摸蚌人習慣于沉默，所以也沒人能夠從摸蚌人嘴中問出收款人的身份。他默默地享受著匯款的樂趣。這似乎是他人生的使命。

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摸蚌人在自己的小舟里被凍僵了。有個單位管事的負責人，平時常吃他摸的蚌肉，心疼他，叫人把他架上岸，讓他住進了單位里的傳達室。傳達室雖說也挺簡陋的，然畢竟比小舟上強多了，冬天能擋風御寒，夏天多多少少能少些蚊蟲的叮咬。更讓摸蚌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負責人每月還給他幾塊錢的工資。因為，讓他住進傳達室，名義上是請他看個大門。摸蚌人倒也是個盡職的人，白天進湖摸蚌，晚上就在傳達室里寸步不離。如此一待待了好多年，摸蚌人與傳達室融為了一體。他白天摸的蚌，傍晚時就在傳達室門口賣。傳達室窗后是一個很寬的夾弄，平時沒人去，摸蚌人就用舊磚壘了，鋪上塑料薄膜，養著沒賣掉的蚌。有人過來收，他便讓收蚌人自己挑。

摸蚌人的小日子開始滋潤起來，晚上也會炒一點順便摸到的螺螄、小魚，放一點便宜的料酒，喝得臉通紅。摸蚌人自己不碰蚌的，他說他一吃蚌肉，肚子就疼。他說，也許他殺了那么多的蚌，蚌仙對他懲罰。即便如此，摸蚌人也很坦然。

不知過了多少年，那讓摸蚌人看傳達室的負責人早退休了，那單位后來也解散了。傳達室四周的房子，拆了建、建了拆，唯有那摸蚌人住的傳達室一直如此。單位沒有了，也無所謂傳達了，工資補貼沒有人發了，然而這房子的房租也沒人跟他要。水，摸蚌人常年用的是湖里的水；燒，摸蚌人揀的是柴禾；電，一度停了幾個月多，鎮上領導知道后，專門給他通了電。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摸蚌人六十多歲時，找了一個在附近服裝廠打工的婦人。那婦人看上去好像比他要年輕十來歲。他們是正兒八經領結婚證的。領證后，那婦人便住在摸蚌人的小屋里，小日子更滋味了。

七十來歲時，摸蚌人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里住了好長一段時間。摸蚌人戶籍不在這，自然享受不了醫保，所有的醫療費都得自己掏。摸蚌人沒錢，靠醫院減免、政府慰問加社會募捐，摸蚌人終于在醫院里挺了過來。讓摸蚌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住了這么多年的小屋，在規劃中需要拆除。開發商將補給他一筆安置費。錢雖說并不多，然而可以說比摸蚌人摸了一輩子蚌賣的錢還要多。不知怎么的，摸蚌人有錢的消息傳到了老家，有幾個男女從老家風塵仆仆地趕來，為了這還沒有完全著落的錢爭吵不休。最終，爭吵的矛頭對準了摸蚌人新找的女人。罵她老妖精，把摸蚌人的錢都騙掉了。摸蚌人好幾年不往家里匯錢了，這讓他們非常氣憤。摸蚌人的病原本有些好轉，老家來人天天爭吵，讓摸蚌人心灰意冷，撞了幾回墻，拔了幾回點滴，那病情竟然一下子惡化，神志不清，不能自理，而老家來人竟然撒手不管。沒多少天，摸蚌人咽了氣。

與此同時，開發商給的安置補償費也基本確定下了。十二萬。就是誰簽字，又鬧得一團糟。開發商認國家發的結婚證書，而那幾個男女卻跳了起來，狂喊，我是他的親兒子，我是他的親女兒。

老家來的男男女女，拿出很舊的戶口本，那上面果真如此。

開發商也被鬧懵了，拖了幾天，最后實在拖不下去了，還是把那錢打在了那婦人的賬上。摸蚌人的兒女們，這才不再爭吵，商議起怎么一致對外，打贏這場爭奪錢財的斗爭中。

最終，這十二萬元錢，按照法律規定分割了。分割時，那婦人比他們少拿到了一筆現錢。兒女的理由，老爹的小舟也是一份財產，他們帶不走，自然抵給婦人。

婦人人單勢弱，拿了一些錢，去看那小舟。年久失修，小舟已經千瘡百孔，艙內長滿了雜草。婦人用破竹篙把小舟撐向湖中，那小舟先是慢慢地沉下去，半浮半沉。繼而突然從水中浮起來，像長了眼睛一般，向湖中漂去。看的人都說，那小舟好像有人在劃動。有人感到那小舟似乎在尋找自己最后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