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眉
若薩賀芬擁有一點點美貌,她會令很多人著迷。她一個人在森林的湖水中唱著歌沐浴,陽光灑下來,世界很寂靜。她喜歡寂靜,喜歡赤足,喜歡樹木和溪流,喜歡一個人走到野外,在一棵大樹的枝椏上安靜地坐上半天,或者長久地面對廣闊的原野,感受風的味道,悲傷的時候,她會抱住一棵樹,和蟲子、鳥兒說話,照相的時候還說,她必須仰著頭,因為靈感來自天上。
然而事實是,薩賀芬一點也不好看,甚至有些丑陋,看上去也不潔凈,并且,出鏡的時候,她已經很老了,有一條松弛的脖子和充滿贅肉的身體,行動笨拙,總是汗漬漬的樣子,頭發蓬亂地盤在頭上,做成一個古怪的發型,這就是法國電影《花落花開》(Seraphine)的女主角,薩賀芬·路易(Seraphine Louis),法國“素樸藝術”(Naive Art)代表人物之一,人們給她的最終定位是一名天才女畫家。然而我不知道,所以,當影片開始的時候,我陷入了一團迷霧。
影片一開始,我看到薩賀芬在黃昏漸暗的溪流中赤足尋找著什么,教堂的鐘聲響起,她挎起籃子循聲而去,那畫面真美,我是指教堂,那冷峻優雅的大理石建筑漂亮得像油畫。這種充滿美感的靜物蒙太奇,一直貫穿著整部影片,優雅而富有寓意的畫面和樸素深邃的精神內核,讓《花落花開》顯得卓爾不凡,隱忍神秘,充滿了低調的華麗。
隨著影片的繼續,我們又看到薩賀芬胡亂地采集各種植物的花朵和根莖,放在終日隨身攜帶的籃子里,趁廚師不備盜走清洗動物內臟殘留的鮮血,在教堂里做完彌撒后用小罐舀走蠟燭油。在辛苦勞作一天后,她在狹小簡陋的臥室里點上一小支蠟燭,仔細勾勒出一只李子的形狀,墻上掛著圣母像,原來,她收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只是為了制作畫畫的顏料,她是法國鄉村一名低賤的女傭,一個人生活,她是那么貧窮,甚至沒有一支畫筆,只能用手指作畫。
她告訴伍德——這個發掘到她的著名藝術收藏家,她是聽從天使的指引,開始作畫的,天使總是會和她說,現在該做什么。她畫下天使告訴她的一切,直接長在根莖上的一串蘋果、花朵一樣的羽毛、五彩斑斕的葉子、像眼睛一樣的魚,還有充滿疼痛的樹木。那些畫,和現實中的所有一切,都不一樣,像是一種沒有言語的歌聲,只有聽到了,才能體會到那寂靜中的絢爛美妙和靈魂的輕顫。她沒有受過任何訓練,也沒有上過學,看上去就是一個粗俗邋遢的打雜女傭,一點藝術氣質也沒有,然而她的作品是那么奇特,像一個謎團,簡直就是上帝派來考驗人們的智慧的。
薩賀芬的畫作,本來就是超越智慧的,有些東西不可言說。雖然她的每一幅畫,都可供評論家們爭討半天,然后寫出各種各樣形而上的藝術鑒賞文章,但是對于薩賀芬來說,她和她的神就是整個世界,若再要擠進一點什么東西,那便是愛。她喜歡伍德,不聲不響地為他準備可口的午餐,留意他的一切,當看到他身邊有女人后,甚至也擺出一副嫉妒的小女人的面孔,于是伍德只能尷尬地告訴她,他是個同性戀,永遠不會和女人結婚。他鼓勵她不要放棄畫畫。后來二戰爆發,身為德國人的伍德不得不逃亡,而薩賀芬,在強大意念的支持下,繼續用一種殉情般的姿態投入到畫畫中去,她開始用大幅畫板作畫,也開始用顏料,雖然依舊貧窮著,而且比原來更窮,有時候一天的食物就是別人施舍給她的半碗湯。她的自尊在窮困潦倒的生活中顯得有些可笑,雜貨店的老板施舍給她一塊午餐吃剩下的熏肉,她仿佛有一種受辱的表情,雜貨店老板嘀咕著“怎么也不道聲謝”,她轉身出門,剛到街口,就把食物塞到了嘴里。
她有著種種古怪的習性,偏執寡言,也不與人交往,見到房東就躲,唯一的朋友,就是兩個修女。出名后闊起來了,開始邀請各種各樣的人到畫室來欣賞作品,她等不及地要讓自己揚名立萬。她購置了各種各樣的家具和器皿填塞房間,圣母像被擺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她甚至為自己定制了昂貴的嫁衣和一棟豪宅。她花錢如流水,最終伍德承受不住,向她攤牌:如今世界動蕩,又遭遇金融危機,她的畫展只能延期,作品也賣不出去。她卻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怎么可能,你只要把我的畫放在高雅畫框里,再描上漂亮的花邊,別人就會來買了。”伍德沉默地戴上帽子,一言不發地走了。
薩賀芬憤怒了,她惡狠狠地壓低聲音給伍德打電話,她說畫展必須要辦,她已經告訴了天使,它們已經在路上了,一切都沒有辦法回頭了。這個時候的薩賀芬全然沒有了安靜的氣質,她在深夜作畫的時候大聲歌唱,她不再懼怕房東,因為她現在租下了她的大層樓面。她畫的畫開始變得混亂污濁,像受傷的肉,修女看過以后問她,薩賀芬,你確信是神在指引你么?薩賀芬說,我確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確信。
她終于還是瘋了,在一個清晨,披著尚未完成的白色婚紗,依舊臃腫著,給每家每戶派發圣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最終兩個警員把她送上了精神病院的車子。
她極度敏感,在精神病院引起騷亂,醫生只能把她綁起來。伍德沒有放棄她,給她辦了畫展,支付她在醫院的費用。后來他幫她訂了一個房間,推門可以看到廣闊草地和巨大樹木。影片最后,薩賀芬提了一個椅子走出去,湛藍的天空宛若天堂,巨大的植物依舊沉默地慈悲著。她坐到樹下,坐到了廣袤的寂靜中。也許,她尋回了自己,雖然從此以后,直到逝世,她再也沒有碰過畫筆。
她是不大為人知曉的。她隱在另外一個男人身后,在他的傳記中,她甚至沒有一個全名。她愛他。她的愛情是災禍。也許在她自己看來,根本不是這樣的。然而,誰又說得清呢。她已經死了,不知道在天堂里,她會不會后悔。可是,天堂里沒有她的容身地了,據說,自殺的人是無權進入天堂的。
先來說讓娜愛上的這個男人吧,他叫莫迪利阿尼,一位猶太人,和畢加索曾是同處一室的貧窮畫家,后來,他和死后成名的畢加索一樣,畫作被拍賣到了2600萬美元,甚至更多。然而他的一生,幾乎都是在困窘中度過的——不過身邊不乏女人。他是那么英俊迷人。
在他擁有過的眾多的女人中,我只想說說讓娜,那個勇敢地跟隨莫迪利阿尼到最終的女人。與人共度一生似乎是件簡單的事情,如果你遇到一個好男人的話。然而莫迪利阿尼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男人,他酗酒,依賴毒品,酒后亂性,有瘋狂的暴力行為,曾經在酒后攪局,一句話不對就動手打人,砸掉畫室,毀掉朋友的作品,甚至毆打自己的女人,其中也包括讓娜。
讓娜結識莫迪利阿尼的時候才19歲,在克拉羅西美術學院學習素描,是一位藝術家的妹妹,父親是知名設計師,家境優越。她愛上莫迪利阿尼后,不顧家人反對,毅然離家,和愛人住到一起,并為他生下一個女兒。他們的生活異常困窘,在莫迪利阿尼臨終的那些天,他們唯一的食物就是沙丁魚罐頭,也沒有水喝,當時讓娜還懷有身孕。莫迪利阿尼荒淫無度的生活給了他致命的報復,他患上了嚴重的肺結核,他咳血,咳嗽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然而依舊暴躁瘋狂,不顧讓娜的勸阻,外出酗酒、參加舞會,最終奄奄一息地被朋友抬回來。那是他們山窮水盡的時刻,莫迪利阿尼才36歲,但是已經像一個走入暮年的老人一樣燈枯油盡了。
讓娜在那個時候給自己畫了一幅肖像:一把匕首插入了她的心臟。
在精神上,她已經自殺了。這份痛,她已經無法承受。她睡覺的時候枕頭下放著一把刀,她無法獨自承受孤獨。第二天,當莫迪利阿尼醒來的時候,他讓讓娜找來一條繩子,把兩個人的手腕綁在一起,舉行一場模擬婚禮。讓娜將這個場景畫成了一幅素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莫迪利阿尼亦知道自己是愧對讓娜的。他的愛,她的愛。世界是一條繩索,他們在俗世中受了絞刑。
莫迪利阿尼很快去世了,讓娜被家人監護起來,他們怕她出事。然而她還是趁她哥哥熟睡的時候從窗口一躍而下,那個時候,她只有22歲,肚子里還有一個孩子。
更讓人心碎的是,第二天一個鄰居發現了她的尸體,但是出于一些說不清的緣由,她的父母拒收她的遺體,尸體被送到警察局,也被拒絕了,這個善良的鄰居又把尸體送到莫迪利阿尼的畫室,由于還欠著房租,房東也不許尸體入門。讓娜的哥哥看不過去,就將她草草葬在郊區一個荒涼的墓地,就這么安靜地送走了一個脆弱的亡靈。
也許俗世的眼是無法打量愛情的。而愛情,本身就是不可言說的,就像沒有人能夠準確地說出星辰是什么樣子一樣。而世界上又有什么的事情是說得清道得明呢?讓娜的愛情,還包涵了一大堆俗世的、非俗世的、宗教的、心理學的、小眾的復雜因素,說她為藝術而獻身,或為愛情而獻身有些可笑,也許她只是簡單地選擇了一條她不得不走的道路,然后,就這么一根筋地走下去,說得文藝一點,就是“遇到了一場災禍般的愛情”,用佛教的言語說,也可以稱其為“劫數”,這是注定的事。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那個人。
我只是無限地憐憫她,和她肚子里那個尚未出世的孩子。她脆弱的靈魂飄走后的那個無人認領的軀殼。所有的這些都被堆積在一本默默無名的書里,在某天午后一個嘈雜的西餐廳,令一個與她異國的女人,默默嘆息了好長時間。
讓娜在跳樓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來了——我的愛人。
我喜歡法國片。它們講述故事的方式,有一種自在的優雅含蓄,將生活本質還原,并不去夸張美化,這是很多法國電影的風格。可以讓我在一個沉默的午后,一坐好久而并不感到索然。也許是因為他們各自都有靈魂。
La Ceremonie,《冷酷祭奠》,另一個片名叫《儀式》,看過好久,依舊印象深刻。索菲剛出場的時候沉默幽靜,像走進現代都市的一頭小鹿。她似乎來自深山密林,身上帶有棕木的神秘氣息和繚繞霧氣。她是鎮定的,即便深處是最湍急的渦流,也有平靜光滑的水面。冷靜、自持、不卑不亢,一種刻意的維系,潛在的隱隱不安,在貌似鎮定的背后,一點點,彌散出來。
索菲有纖細眉眼,消瘦,金發,并不算十分美麗,但也有三分顏色,若穿上純色開司米、亞麻布長裙,金發垂肩,她還可以是個俏皮迷人的小主婦,然而她只是個保姆。索菲知道自己卑賤的身份,所以她額外自尊。她沉著應對萊利維爾夫人的面試,成功進入富有的萊利維爾一家當管家,他們對她十分有禮,她淡然相待。她看到主人家的巨大豪華臥室、華貴衣物,十分平靜,內心是隱忍的。索菲不是怨天尤人的女子,但是她有她的想法,她是不滿的,但是她尚有自持力。她嫻熟地料理一切,制作可口菜肴、洗滌熨燙衣物。閑暇的時候,到附近小便利店購買朱古力,那種封面上有清晰朱古力圖片標識的。她在自己的保姆房里打開電視,將大顆栗色糖果塞進嘴里,用力咀嚼。她只吃這種零食。
看到后來,發現索菲是文盲,一切都迎刃而解了。索菲努力隱藏的強大不安,來自于一顆沉墜自卑的心靈。其實她是非常聰明的,不識字只是她一個小小的缺陷,猶如雀斑。但是在法國這個高端文化的社會,文盲幾乎是和絕癥病人一樣稀少而絕望。至少索菲這樣認為。
而后她認識珍。這個略略有些神經質的年輕女人,在郵局工作,瑣碎狹隘,高興起來的時候像個冷靜的瘋子,索菲似乎不是很喜歡她,但是她坦然接受了珍的友誼。珍識字,可以幫她對付一些留言條。珍和她是同一階層的,她們都不是高貴的女子,她們迅速成為好友,像一對天真幼女,在路邊采食野生蘑菇,用裙角兜住,到珍家用黃油烹飪,配粗面包制作簡單午餐。似乎這種友情,將要逐漸散發甜美氣質。
然而她們是有缺陷的。她們的缺陷來自于內心的巨大黑洞,諸如欲望、不甘、嫉妒、憤恨,等等。人性中的惡只要稍稍冒一冒頭,便可制造一個完全的幻滅。
索菲的秘密被發現了,她強硬而劇烈地反擊、威脅,試圖換回一份淺薄的自尊。然而她失敗了,索菲最終在珍的教唆下失控,她們在一個唱著歌劇的夜晚,設計了一場貌似完美的謀殺。她們平靜地槍殺了萊利維爾一家,兩個大人,兩個孩子。他們是相愛的一家人。
這依舊是一個關于自我和失控的故事。欲望和克制,騷動和自持,冷靜和爆發,靈魂在無聲無息中逐漸走向終結。我理解這部電影的中文譯名為何叫《冷酷祭奠》,或叫《儀式》,因為它們都無關生活。它們只是一場生者和死者的游戲。她們與愛背離,所以,即便活著,也如同沒有節奏的呼吸,無法獲得安寧,她們的一生,亦是一場盛大的祭奠。為死去的靈魂。
每一個卑微的靈魂背后,都有一個悲傷的故事。她們只是做不了自己的主人。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