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爽
清晨的海藍得讓人心醉。天藍的底調之上,搭配雪白的鷗群。八點二十分,數百只海鷗齊集海灘,時而群起低飛,在海面上翻卷成一大團變幻不定的潑墨山水。
這山水淺淡,間或雜以墨點——海鷗的翅羽尖端是純黑色的,好像只為襯出身體上大片的留白。或者,它們的翔舞更接近對海上風暴的詩意模擬。因為骨骼和羽毛中空,海鷗對暴風雨帶來的低氣壓極為敏感,它們對風暴的理解由體內生發,借由毛羽,向外部迸散。
它們的降落和起飛看上去如此輕捷,翅膀也不會撲啦啦地扇起風聲和海水。此前我以為,海鷗應該熱衷于奔赴遠海,因為那里有密集而閃光的魚群。但是或許,相比于假扮一只白色小舟隨波蕩漾,海鷗更喜歡腳踏實地?在鷗群停留過的地方,我看見密集的爪痕,形狀宛若三葉草,骨節隱約可見,尖端趾甲銳利。爪痕后面還有小小一坨黑白相間的東西,我用腳尖碰了碰,確定它是海鷗的糞便,而非一塊黑底白花的卵石。
趕海的女人們散布在潮間帶的礁巖上,她們頭上扎著大紅濃綠的圍巾,或蹲或坐,手持一把小尖錘,輕輕一敲,錘子的尖嘴就鑿開堅硬的牡蠣殼,再順勢一挖,滑溜溜的蠣肉就滴進手邊的罐頭瓶里。這些蠣肉只有指甲蓋大小,而在三十年前,也是這一片海灘,隨便鑿出一塊蠣肉,都會大如鴿卵。
潮水退得飛快。我離開礁巖帶,去往南邊的海灘。
放眼一望,天藍色的海不知何時已經隱退,海水呈混沌的青黃。三十年前,這一片海灘還是純沙質地,如今變成了半沙半泥質,海水因此半清半濁,像這世間多數人的生活。但這樣的灘涂是造物主真正的恩寵——貝類和海蟹們偏愛這樣的生活環境。
沒走出幾步,我就碰到了一只寄居蟹。它正拖著它棕黃色飾面的六層豪宅,在剛剛退潮的海灘上找尋藏身之所。它要么是個慢性子,要么是個處女座,同伴們早就藏好了,它還留在這兒猶豫不決。
我彎下腰,用指尖敲敲它豪宅的門框:嗨,早上好!但是房主會錯了意,當即將行進方向由水平改為垂直,轉眼鉆進了泥沙里。
我把它挖出來,拈在手指之間。它縮進螺殼里,用堅實的大螯擋住門扉。這只剪刀手的刀口之間有一道黑色的小縫——它可能正從縫隙中向我窺視?
記憶的門扉張開一道小縫……許多年前,就是在這片海灘,我與它們的初遇充滿喜感。
那天是舅舅騎車帶我來的,他到碼頭上尋找剛出海歸來的漁船,打算買點兒海鮮。我獨自在沙灘上亂走,突然發覺,不遠處一片“沙沙”輕響,一群細小的沙粒正在飄移——竟然是一大群織紋螺!如果它們靜止不動,殼體上那一粒粒凸起的淺黃色紋理,便幾近完美地融入沙粒之中。雖然看起來有點跌跌撞撞,但它們行動的速度并不緩慢,等我跑到近前,它們中的大多數已經消失在沙子下面。我刨開沙子,海水很快從四面八方滲進沙坑,我只來得及抓住幾個俘虜。
我走開了。在十幾米遠的地方,我又發現了另外一群,同樣捉住幾只放進衣兜。
而我剛剛追殺過的那一群土遁忍者,發覺危險解除,又悄然浮上地表,繼續它們的秘密旅程。
這樣奔走在兩三群織紋螺之間,我很快斬獲了幾十只。它們在我的上衣口袋里動來動去,沉甸甸的。
直到回到縣城的外祖母家里,我才發現,因為一路上只顧著留心照看舅舅買的一串大螃蟹,衣服口袋里的織紋螺已經溜走了好多——不,我完全搞錯了,它們根本就不是織紋螺,而是一群侵占了螺殼的冒牌貨。我惱怒地把它們丟在窗臺上,在夏天的大太陽下面,它們很快就不再爬來爬去,并且開始散發出臭味。
就這樣我記住了它們。事情總是這樣,曾經犯下的錯誤,往往更容易激活大腦中的相關機制——當情節急轉,戲劇化的結局意外嵌入記憶庫存。
如同久違的故人,又帶著某種難以消除的嫌隙,我和一只寄居蟹相互打量。
和螃蟹一樣,這些家伙有兩只大螯和八條腿,但只有一雙大螯和兩對步足會露在外面。另外的兩雙腿則退化得很小,分別支撐和勾住螺殼的內壁。加上柔軟的腹部也蜷曲著勾在螺殼深處,這些二手房客竟也與原本不屬于自己的房子合二為一。它們的兩只大螯通常一大一小,小的彎曲時尖端剛好送到嘴邊,用以進食;大的則是武器,當身體縮進殼中,這只螯也充作遮擋門戶的巨石。有一些種類的蝦蟹故意長成這樣,如果身形較大,那么大螯的長度甚至可能超過十厘米,像古代中國人謙遜的廣袖,飲酒時謹慎地遮住口腔。兩只螯的表面和邊緣生有許多刺棘狀突起,兩對用以行走的步足上也遍布尖刺,這些裝備除了用于攻敵,對于準備下口的掠食者來說,也不得不反復考慮。
據說,生活在陸地上的寄居蟹通常是左螯大而右螯小,而海洋中的寄居蟹則不受此規則限制,有的右螯大,有的左螯大,也有的兩只螯同樣大小——這是不是說,它們之中,也分成了左撇子和右撇子?小螯靈活,大螯有力,這個正從手指縫里窺探我的家伙,它到底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
它的這幢豪宅,原本是織紋螺辛辛苦苦建起來的。一幢圓錐形的六層建筑物,宛如一座磨光了棱角的金字塔,雖然總高度不到一點五厘米,但是相當堅固。建筑外墻的主調呈棕黃色,間以乳白色線條,縱向還裝飾著立體感十足的印象派浮雕。
作為天才的建筑師,軟體動物們在個體的成長中,會不斷地完善自己的房子,使之加寬、加長,損壞的瓦片也要隨時修補。而對寄居蟹們來說,美滿舒適的家居生活注定短暫,好不容易找到新房子,很快就因身體長大,不得不另覓新居。房子固然是越換越大,但質量無從保證。如果住房短缺,兩三只寄居蟹會共居一室,分別從殼口和殼壁上的孔洞出入,如同城市里的合租房客。與人類社會一樣,寄居蟹的世界同樣體現了馬太效應——這些沒有能力競爭到單獨住房的合居者,所共同擁有的房子也往往是比較差的。房產戰爭殘酷而頻繁,失去住所的寄居蟹,將隨時面臨死亡的威脅。如果急切間找不到滿意的螺殼,其他質地的簡易房屋也會被臨時征用:竹節、浮木、玻璃瓶、塑料瓶蓋、裂開的椰子,或者隨便什么有孔洞又可以拖曳而行的東西……想要不勞而獲,就必須接受命運的跌宕和滑稽。
當一只結實華麗的空螺殼被潮水從遠海帶上海灘,它的發現者會馬上檢驗和評估這個新居所——很遺憾,作為寄居蟹星球完美住宅的上上之選,新居的尺寸往往并非量身定做,對發現者來說,有時它實在太大了。而過大而笨重的住房,往往更容易引來體形更大的競爭者。但是,坐擁上佳房源而調頭離開,顯然并非上策。小個子的發現者會等候在大別墅旁邊,直到第二位換房剛需者到來,但是如果第二位也非合適的居住者,守候將持續下去,有時長達數個小時——相比于住房大事,長時間在外滯留所帶來的風險,是值得承擔的。事實上,在種群麇集之地,很快會有十幾位甚至更多的剛需者駐守在大別墅旁邊,序列開始形成:等候們按照體形的大小,自覺排成一列。而如果等候者太多,則降序換房自動改為團隊競爭。規則顯然是存在的,關于公平、競爭、選擇、開始以及結束——以別墅為中心。眾蟹呈放射狀排出多個隊列,一旦感覺時機成熟,各個隊列中排在最前面的,也就是體形最大的寄居蟹,便展開實力競爭。而排在后面的小個子們,則會密切關注戰況發展,在各個隊列間換來換去,試圖押中勝算。直到最終,勝利者脫穎而出,成功地占有了新別墅,它舍棄的舊居由排在它身后的第二只寄居蟹繼承。以此類推,這個勝利隊伍中的每一只寄居蟹,都得到了它的戰利品,就此喜遷新居。
這是寄居蟹版的“連續性空屋鏈”。在整個生物界,包括章魚、龍蝦、小丑魚和一些鳥類,都會利用空屋鏈原理,在短時間內完成它們的住宅更新。沒有互聯網和房屋中介,它們的資訊傳播利用了物理和化學——發出呼叫,釋放某種化學信息——原初時代的人類或許也曾經如此?生物進化中誕生的社會性令人迷惑:接下來,寄居蟹們會不會將之改良和利用,以強大自己的種族?
這種古老的生物,自中生代侏羅紀起,就已經生活在地球上。到了中生代晚期和新生代早期,出于我們未知的緣由,它們決定把自己定位成二手房住戶。沒有建房技能,也無力修繕房屋,如何彌補生存短板?直到奧陶紀,一些聰明的寄居蟹發明出一套專利養殖技術,將海葵、苔蘚蟲和海綿移植到自家房子的外壁——確切地說,是主要移植在住宅的入口處。隨著海葵的生長,房門口延伸出一道環形走廊,而日漸長大的房主人,就此有了寬敞的起居室。也就是說,擁有養殖技術的寄居蟹,通過培育自己的寄居者,成功地擺脫了作為寄居者的窘境,把租借來的房子改造成了終身住所。
在天津工作了幾年,單位旁邊的住宅小區,每平方米房價已經從八萬漲到了十一萬。作為漂在一線城市的外省中年人,我所面臨的窘境,或許正是寄居蟹祖先們在中生代晚期經歷的那樣?
潮水越退越遠,我緊趕幾步,把這只寄居蟹輕輕放在海水和沙灘交界之處。某個被中斷的時間銜接上了。它會奔赴大海,還是退回陸地?
它選擇了第三條路。一眨眼的工夫,它已然隱匿無蹤。
人類的第六感是否真實存在?有科學家相信,第六感實質上是一個確鑿存在的器官,也就是我們鼻腔里的犁鼻器。一對微型的囊狀體,長度僅為二毫米,它對大自然的草木花香完全無感,對煙火人間的香辣酸臭也毫無興趣,但卻可以輕易辨識從人體腋下和腹股溝散發出來的荷爾蒙氣息——異性間莫名其妙的好感,起因于外激素的彼此和諧,從而保證了種族的順利繁衍。
而醫學界給出的結論稍顯悲觀:在某些人群中,犁鼻器已經退化到幾近消失。難道,人類脫離自然界時日漸久,知覺能力也隨之迅速萎縮,包括犁鼻器在內的某些器官,終將成為進化史上的遺跡?
這器官并非人類獨有。蛇和蜥蜴之所以要頻繁地吞吐它們的舌頭,秘密在于,當蛇信縮回,舌尖即探入口腔上方的犁鼻器,嗅粘膜隨即開始工作,對舌尖上的各種氣味物質作出化學分析,以確定獵物的存在及遠近。
大約在20世紀前后,全世界的麝香鹿奇怪地消失了香氣——這條信息記錄在孫元良先生晚年所作的回憶錄中。按照進化理論,一種生物功能出現群體性喪失,很難再自行恢復。但孫元良先生并非喜歡信口開河之輩,只因平生酷愛香花,對與香味有關的信息也就比常人更為留意,他所透露的這條信息,想必自有來源。而雄性麝香鹿之所以分泌香氣,是因為它們并非群居動物,到了繁殖季,成年雄鹿便以此吸引異性。或許,人類的獵殺真的一度迫使麝香鹿試圖改寫自己的生物密碼?
而在電影《香水》里,以少女的體香提煉而成的香氛,讓萬眾在頃刻間陷入迷狂,讓法官對劊子手頂禮膜拜,讓淑女化身蕩婦,讓紳士變成野獸……當香氣散盡,狂歡漸息,人群陷于茫然和恐懼——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催情的生物香水并非只出現于陸地,海洋更熱衷于催生偉大的藥劑師。在進化中,大家會把自身的排水管道鋪設到遠離頭部的位置,但蝦族是一個例外。尤其對緬因龍蝦而言,它們需要搞一些獨特的生物工程設計,以吻合自己藥劑師的身份。
將膀胱安放于大腦下面,眼柄下方再配置兩個儲液囊,里面盛滿了足夠的尿液——這是龍蝦們經過兩千五百萬年的漫長試驗,調配而成的催情香水。儲液囊與兩個噴嘴相連,輔以訓練有素的技藝,藥劑師能將尿液射到相當于自己七個身長的距離。
與此相應的,嗅覺器官也需要裝備在頭頂上。也就是兩對觸角中較小的那一對,像兩只天線,用于接收周圍化學物質的微妙變化,除了有關獵物和天敵的資訊,天線還負責探知附近同類們的性別信息——視覺往往具有欺騙性,比如烏賊,會以變幻體表色彩騙過競爭者,而相比之下,氣味則難以作偽。
身為我們熟悉的小龍蝦的近親,緬因龍蝦乃是世界上最大的甲殼類動物之一,體重甚至可以超過二十公斤。然而長到這個重量級殊非易事,因為生長緩慢,它們至少要在海底健康地生活上五六十年。從外形上看,這個披盔戴甲的大塊頭更像個拳擊手,與它化學家的身份并不相稱。事實上,雄龍蝦確實喜歡斥之武力,它們之間的爭斗,以互相噴射尿液開場,逐漸演變成重量級拳擊競技。戰況堪稱慘烈:一方巨大的鰲鉗猛擊向對手的頭部和身體,而另一方則趁勢鎖住并剪碎襲來的敵鉗。酣戰之下,雙方難免斷手斷腳,觸角也經常受傷——相當于人類拳擊手一口咬掉了對手的鼻子。盡管比賽如此血腥,但規則仍然存在:雙方一旦決出勝負,便通常不再舉行復賽,失敗的一方會牢牢記住勝利者尿液的氣味。而獎牌則可以用于日常佩戴——對獲勝者來說,每一場的勝出都會在尿液中有所標記,換言之,一個常勝將軍的身份會呈現在它的體液里,里面的徽章越多,就越能在龍蝦世界收獲廣泛的敬意。這瓶特制的古龍水,不僅可以讓競爭對手聞風而退,對異性也構成了強大的吸引。
一旦確認了自身的武力優勢,這些家伙就開始去騷擾它的鄰居。無論鄰居們是男是女,它都會跑到人家的大門口,向門里面噴射一股尿液。而鄰居們品評著挑釁者的氣味,作出各自的分析與權衡,如果自認不敵,就只能乖乖爬出洞穴,任由挑釁者大搖大擺地闖進自己家里。其實屋內四壁空空,并無財物可供劫掠,這個欺男霸女的黑老大,只不過要顯擺一番它的威風罷了。經過一場又一場的化學戰和心理戰,在土霸王的勢力范圍內,所有的同類都要向它俯首稱臣。
對武力的尊崇自有原因,身體雄壯,性格強硬,才足以庇護未來的伴侶和幼子。但是暴烈的性情對伴侶同樣構成威脅,雌龍蝦因而需要擁有高妙的馭夫技藝。
在緬因龍蝦的世界里,戀愛主動權掌握在女士們手中——她探出的觸角已選中了英武有力的意中人。經過兩千五百萬年的精心釀制,她懷揣魔法界的獨家香氛,成竹在心。但行事之初,她仍需小心謹慎,在心上人的門前,她先伸進觸角,探知他確實待在家里,立即向屋中噴射出秘制香水,而后迅速離開。這股水流會噴得他滿頭滿臉,對他的嗅覺系統進行緩慢滲透。香水的魔力并不會馬上生效,剛開始的時候,他有可能會猛地沖出來,揮舞著拳頭命令她走開,甚至還會打上她兩拳。但是她每天都會前來,這樣過了幾天,她的春藥開始發揮奇效,將他慢慢迷倒。
為了抵達同一目標,人類獵殺麝香鹿,殺死巨鯨,蹂躪罌粟、曼陀羅、迷迭香……而緬因龍蝦研制的迷情香水,全部原料都由自身供給。在香劑的魔法之下,暴烈的武士變成了溫柔的情人,彬彬有禮地迎候他的新娘。她會在他的居所待上一小段時間,以檢驗它是否舒適和安全。這期間如果有另外的男生上門挑戰,她要觀望他是否能持續獲勝。假如無人打擾,她也會與他調情,用她的觸角輕輕摩挲著他,如同人類的情侶們互相觸碰鼻尖。他們的腿也彼此交纏,以此相互品嘗——因為龍蝦的味蕾長在腿上。與人類一樣,發育成熟之后,龍蝦們會釋放出相應的外激素,情侶間需要確認他們是否當真“氣味相投”。而對準新娘來說,婚前考察的半徑還要更大,除了身體孔武有力,他還必須足夠體貼和溫柔——后者與前者幾乎同等重要。
經過漫長的前戲,一對情侶決定舉行他們的訂婚儀式。當她噴灑出她的香水,他也釋放出他的,同時用力扇動尾部的附肢。他們的居所有一個后門,平日里用作安全通道,此時伴隨著他猛烈的動作,兩種香水的混合氣味便從后門飄散出去,向四周的鄉鄰們散發新婚喜帖。與文明社會中的人類一樣,龍蝦們奉行一夫一妻制,廣而告之的婚禮播報,旨在于婚房外面掛出一只“請勿打擾”的牌子——即使他的香水氣味仍傾向于呼喚更多的求愛者,但里面加入了她的,香氛所攜帶的信息立即改寫。一旦這只牌子懸掛出來,所有正在尋覓佳偶的雌性,都必須遵循祖先立下的婚姻法則。
與所有的甲殼類動物一樣,龍蝦們的成長伴隨著不斷的蛻殼。脫掉穿小了的緊身鎧甲,換上合身的新外套。他們是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一場持續了億萬年的困境:骨骼生長在身體的外層,所提供的每一分庇護,都意味著同等分量的束縛。
儒勒·米什萊稱蛻殼是對“生命的可怕奴役”,并為生存所承擔的痛苦深感哀傷。“蛻變過程特別猛烈,有時足都之為折斷。螯蝦蛻了皮,精疲力竭,既柔軟又虛弱。需要兩三天,鈣質才重新出現,皮膚長成甲殼。螃蟹兩三天不成,它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重新生出新殼。在此期間,所有水中動物,即使最弱小的,也可以捕而食之。正義和公平回歸,體現在這里,相當慘烈。受害者進行報復了。強者要忍受弱者的法則,淪為弱者的水平,而且作為種類,也跌入死亡淘汰的大平衡中。”“生在世上,如果只死一次,那還會少幾分憂傷。可是,任何生命每天都要死一點點,也就是說蛻皮,周而復始地遭受維系生命的局部死亡。”
而在雌性緬因龍蝦這里,局部的死亡,亦是重生的開啟。當她脫掉繃緊的甲殼,也會同時脫掉她此前的精子庫——與海洋中眾多隨時準備孕育后代的母親們一樣,雌龍蝦傾向于有備無患,她們的尾部下方鑲嵌有一個小型的儲藏庫,用以存儲前一場婚姻中雄性贈予的精包。這樣做的好處是,只要她的卵子發育成熟,便可以隨時從中取用,省卻從戀愛到婚姻的復雜程序——釀制香水,征服異性,以及由此帶來的一連串麻煩。而隨著蛻殼,前夫留下的精包連同盛放它們的容器,都將與舊殼一起被無情拋棄,她將再一次恢復處子之身。選擇在剛剛蛻殼完畢后進入婚姻,意味著有機會馬上充實清空的精子庫,趕在下一次蛻殼之前,完成一場甚至兩場孕育。而提供一套全新庫存,也正合新郎官的本意:未來的孩子,將只傳承他的基因。
在新婚后的最初幾天里,他們同進同出,形影不離。然后,最重要的時刻來了,她轉身面對著他,額頭對著額頭,眼睛對著眼睛,隨即蜷曲起身體。他巨大而有力的螯鉗溫柔地向兩側攤開,仿佛在向她施以紳士的鞠躬禮儀。她則嚴肅地舉起手臂,輕柔地拍打他的肩側,隨后在另一側重復同樣動作。這個手語的意思是:不要走開,在這里等著我。口頭上的叮嚀當然是不夠的,她開始向他噴灑大量的香水,而他也作出同樣的回應,以示承諾。于是她放心地進入臥室之中,開始蛻殼。
剝離貼身的鎧甲,換上一襲柔軟亮滑的絲質長袍,整個過程大約需要一小時甚至更久。這是生命中脆弱的時刻,蛻殼后,至少需要三十分鐘,她的新衣服才能初步硬化,幫助她支撐起自身的體重。而恢復為有效的護身鎧甲,則要等到數日之后。
這是真正檢驗技藝的時刻。身為藥劑師,她的香水配方是否足夠有效和持久,讓他收斂起暴君的本性,化身為溫柔的守護天使?香氛的魔力仍在持續,他雙鉗閉合,愛憐地守在一側,用觸角輕輕愛撫她的身體。接下來的肉體交歡,將展現動物世界里極致的溫柔——他的步足會編織成柔軟的吊床,輕輕地托起她的身體,讓她仰面正對著他;他用螯鉗和尾巴支撐起自己的體重,以免對她的身體構成重壓。她會配合地伸展開尾巴,讓自己的腹部對著他的。他將管狀的、由游泳足演化而來的生殖肢插入她的精子庫,完成幾次用力的抽插。與此同時,仿佛某種神秘的儀式,他們持續地相互噴灑香水,并各自扇動尾部的附肢。然后他溫柔地翻轉她的身體,將她放下。儀式結束了。再過幾天,當她重新擁有了作為強者的堅韌鎧甲,她便會離開他的住所,返回自己的家。而他的戀愛儀式仍將繼續,只是換成了另一個她。
到底是從什么年代開始,緬因龍蝦們練就了這樣的技藝,并隆重開啟了他們的婚戀儀式?為什么同一區域內的雌性,會自覺地錯開她們的蛻殼時間,以輪流與同一位優勢男子展開短暫的姻緣?面對浩淼的海洋,我們的知識庫存,并不比一條魚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