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報仇

繆丹

星期五下午，糧食局后勤處的抄表工宋開新抄完水表剛回到辦公室，科長就把他叫進里屋，說以后抄表的工作由小張接替，宋開新的工作等領導們研究之后另行安排。

宋開新感覺不妙，問科長：“我是不是犯錯誤了？打算讓我干什么？”

科長嘆了口氣，說不清楚，他也是剛剛接到上面的通知，說不讓宋開新抄表了。

宋開新還想再問，科長擺擺手，說：“你先下班吧，具體怎么安排，我也不清楚，等下周來上班就知道了。”

宋開新只得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他回過頭，問科長：“是不是跟‘他有關系？”

科長一怔，猶豫了一下，說：“你別瞎想，是正常的工作調動。”

宋開新笑笑，心里就有數了。他回到自己桌前收拾了一下東西，又呆坐了一會兒，等下班時間一到，便起身心事重重地離開辦公室。

他心里清楚，這事一定跟“他”有關，事隔十年，該來的還是來了。真是應了那句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是，“他”能算君子嗎？

“他”叫周庚，是糧食局的前局長，十年前因貪污受賄入獄，絕非君子。而舉報周庚的，正是宋開新。那時候，他在財務科當會計，發現了賬目上的嚴重問題，幾經考慮，決定向紀檢部門舉報局長周庚貪污，在調查時，又查出受賄等其他問題，最終，周庚鋃鐺入獄。

而周庚的報復，早就從十年前開始了，周庚入獄不久，新局長就以工作需要為名，將宋開新從財務科調到了后勤處，負責抄寫水表、電表。

對于這個結局，宋開新在決定寫舉報信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了，有句俗話叫虎倒余威在，說的就是周庚這樣的人。周庚任職多年，樹大根深，即便下臺入獄，影響力還在，不說別的，局里的領導很多都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只要他們愿意為老領導出頭，打擊報復那是輕而易舉。但那時的宋開新血氣方剛，疾惡如仇，這才不管不顧地寫了舉報信。

面對報復，宋開新起初也是想不開，但后來慢慢接受了：不過是換個崗位而已，收入也少不了多少。再說，在新局長眼里，自己或許不再適合留在會計那樣重要的崗位上。

抄表就抄表吧，只要有工作就行。就這樣，他一抄就抄了十年，從青年抄到了中年。

但上個月，周庚刑滿釋放，出獄不久，宋開新就陸續聽說了許多關于他的消息，知道有不少同事都去看過他。起初，宋開新還感到有些好笑，對這樣一個刑滿釋放、失去了政治前途的人，大家何必去爭著搶著獻媚示好？難道十年后的今天他還能官復原職不成？

但是，后來聽說局里的領導也偷偷去看望他了，現任局長還是他的妹夫，宋開新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今天就發生了讓他調崗等待安排的事情，看來，連電表都不讓他抄了，難道接下來，還會開除他嗎？

或許，真正的報復馬上就要開始了。想到這里，宋開新就有些不寒而栗，前途未卜，不知道會有什么樣的結果在等著他。

宋開新魂不守舍地回到家，呆呆地坐在沙發上想對策。

晚上七點，在超市做臨時工的愛人張莉下班回來，一進門，發現燈都沒開，接著就發覺宋開新有些不對勁兒，就問他出什么事了。

宋開新說周庚出獄了，然后說了今天發生的事。

張莉膽小，聽完就嚇哭了，說：“你要是丟了工作，我們怎么辦？”

宋開新有些煩躁，說：“不用怕，我就不信他們敢開除我。”

張莉流著眼淚，說現在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來啊，你還是快想個辦法吧。

宋開新苦笑，此時他感覺自己就像是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了，“能有什么辦法？聽天由命吧！”

張莉說：“開新，要不這樣，你去買點東西，也去看看他，跟他好好賠個不是，讓他大人不記小人過。”

宋開新一聽，氣往上沖，說：“什么道理？他違法亂紀成了大人，我倒成了小人了？讓我向他賠不是，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做啊。”張莉抹著眼淚哭著說，“那你說怎么辦？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頭。開新，民不和官斗，咱胳膊擰不過大腿。你想想，咱們上有老下有小，你要是真沒了工作，咱家的日子可就沒法過了。求你了，你就低低頭吧。”

宋開新堅決地說：“我不去，我沒錯，也絕不會向他低頭的。哼！大不了開了我，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就不信我找不著工作。”

“開新，你千萬別沖動。你都四十多了，要是失去這份旱澇保收的工作，到外面去還能干什么？打工人家都嫌你老了！”

“那我就做生意。”

張莉苦笑著問：“做生意？咱有本錢嗎？你會做生意嗎？生意就那么好做嗎？賠了怎么辦？”

面對愛人的這一串問題，宋開新自然無言以對。

張莉苦口婆心地勸說他：“開新，今天你就聽我的，我這就給你去拿錢，你上門好好求求他。”

張莉說完，轉身去臥室取錢。宋開新不由嘆了口氣，心想，去求人家難道人家就會原諒你了？換了自己，會輕易原諒一個害自己坐了十年大牢的仇人嗎？絕對不會的！自己去求他只有一個結果，那就是自取其辱！

張莉從臥室出來，又翻出一個紅包，將一沓錢塞進紅包里，然后放到宋開新跟前的茶幾上，央求說：“去吧，好歹去試試看，再晚可就來不及了。”

宋開新還是猶豫，坐著一動不動。

張莉涕淚俱下：“開新，你別犟了，你不為自己，也得為我、為兒子、為咱這個家想想啊。”

看著哭泣的愛人，宋開新的心不由軟了，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站起來，抓起桌子上的紅包，就要往外走。

這時候，門鈴響了。

張莉抹干眼淚，打開門，愣了，等宋開新看清門外的人也呆住了。

門口站著的竟然是他！周庚！

周庚變了不少，當年油光可鑒的大背頭已變成了利落的短發，而且已經白了一大半。他笑著看著宋開新問：“小宋，我來看你來了。怎么，不歡迎？”

宋開新不知所措，張莉急忙說：“周局長，請進，快請進。”

周庚擺手：“別叫我局長了，我現在就是個小老頭，無業游民。”說著，周庚走進來，將手里提著的袋子放到茶幾上，里面裝著幾個蘋果和兩瓶酒。

周庚說：“小宋啊，我一回來就想來看看你，一直沒抽出時間。”

宋開新還是沒說話，心卻提起來，黃鼠狼給雞拜年，會有什么好心？

張莉暗地里掐了宋開新一下，滿臉堆笑：“開新聽說您回來了，正想去看您呢，這不，他剛要出門，您就來了。您看？？”張莉從宋開新手里奪下紅包，交到周庚手里，“周局長，這是我們的一點兒心意，您別嫌少，求您大人大量？？請您收下吧。”

周庚看看手里的紅包，又看看兩人，哈哈笑道：“小宋，你什么時候也學會這一套了？要是我還在位，你這可是行賄啊。”

宋開新的臉一下就紅了。顯然，周庚是上門來羞辱他的。他心一橫，說：“周庚，我知道你恨我，要找我報仇。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到底想怎樣？”

“報仇？”周庚一怔，看了看他，收起笑容，“小宋，你大概誤會了，我這次來，是專門來感謝你的。”

宋開新默不作聲，心說看你玩什么花樣。

周庚滿臉真誠，慢慢地說：“真的，小宋，這幾年我在里面仔細想過，即使你不舉報我，我早晚也會出事，那時我已經收不住手了，要是再拖兩年，可就不是坐幾年牢的事情了。”他搖搖頭，認真地說，“所以，你及時舉報我，實際上是救了我。”

宋開新一下子愣了，看樣子，對方不像是在開玩笑。他試探地問：“您？？您真的不恨我？不把我當仇人？”

“仇人？”周庚搖搖頭，“———是啊，剛開始那幾年我是恨過你，恨不得能殺了你，可等后來想明白了我就不恨了，還慶幸當初身邊幸好有你這樣一個人，才沒有讓我陷得更深。實際上，你應該算是我的恩人，絕不是仇人。”

停了停，他又說，“前幾天，你們的王局長來看我，我向他問起你，我這才知道你早就不再做會計了。”

宋開新說：“托您的福，這十年我一直是抄表工。”

周庚說：“所以我覺得很可惜，感覺太屈才了，就向他提了建議，讓他給你換工作。”

果然是他在背后搗鬼！宋開新嘲諷地問：“換什么工作？看大門還是刷馬桶？”

周庚說：“那不是更屈才了？小宋，我建議他讓你回去干老本行，回財務科。”

“真的？”宋開新大感意外，半信半疑地問，“為什么啊？”

“小宋，我真的很欣賞你的膽量和身上的正氣。”周庚把紅包放回桌上，嘆了口氣，由衷地說，“小宋，紅包這東西不該送的絕不能送。我希望你別被那些世俗的東西污染了，繼續保持著你這份正氣。真的，你身上的這份剛直很寶貴，現在社會上缺的就是你這樣認真、負責、敢于說話的人。我告訴你們王局長，對了，他還是我妹夫，不然的話我也不敢亂說話。我告訴他，當領導的，身邊如果有你這樣一個人監督著，真的是一件幸事啊。”

宋開新看著周庚真誠的臉，再看著桌上的紅包，臉再次紅了，心卻漸漸暖了。沒想到，十年時間，周庚真的改過自新，成了一位君子。他見周庚還站著，趕緊說：“周局長，您快請坐。”

周庚擺擺手，“你千萬別這么叫，我聽了慚愧。”

宋開新真心地說：“您雖然不是局長了，可還是我的老領導啊。”他掃了一眼桌上周庚帶來的那兩瓶酒，忙對張莉說：“你趕快去弄幾個菜，今晚我要多敬老領導幾杯。”

周庚忙說：“別麻煩了，不打攪你們，我這就走。”

宋開新急忙上前拉住他的手，真心地說：“老領導，您要是走，那就是還在恨我。”

周庚見他真心挽留，也不再拒絕，說：“那好，今晚我就叨擾了，咱倆好好聊聊，不醉不歸！”

“對，不醉不歸！”

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