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
外國公使駐北京覲見我國古代的皇帝可以不用下跪,這是1860年北京中英、中法條約就定下來的事。但是直到1873年,清同治皇帝親政,公使覲見時不跪才得以實現。公使面見的不肯下跪,這對于當時的皇帝來說是一件了不得的難堪事。皇帝很擔心此例一開,臣民爭相效法,天下就亂了。但是洋人硬是不依不饒,為此不惜打上門來,門給打破了,皇帝也只能火燒眉毛顧眼前。
清朝末年,在公使覲見的禮儀上,跪拜自然不能提了,但在小的細節上,善于做文章的國人還是想出了好些招數來“收復失地”。比如接見地點選在偏殿,選在隨意哪個皇家宮苑,公使進出走偏門,甚至是太監出入的小門,在宮里行走必須走在兩邊的小徑等,意在通過這種小動作不知不覺地羞辱一下傲慢的洋人,以挽回清政府外交失敗的面子。
可是洋人似乎并不在意這些,也許是這些人弄不懂中國人的名堂,也沒弄清楚宮中禮儀規矩的細節,很多在國人看來是失禮甚至羞辱的小動作,他們基本上都不在乎。
一茬接一茬的公使們就這樣隨總理衙門擺布,毫不理會中國人暗中的竊笑,也看不到這些人在私下筆記里的洋洋自得。只要他們能得到外交上該得到的,沒人在意禮儀上的貓膩,只把它當作中國人特有的文化講究。直到1897年2月26日這天,新來的德國公使海靖打破了這種相安無事的和諧。
海靖夫人在日記中寫道,那天光緒皇帝在宮里為外國公使們舉行了一場新年招待會,散會后,海靖沒有按往常那樣走在宮里大路旁的小徑上,而是徑直在中間走。對于海靖來說,也許是他興之所至,也許是他新來不久不知道過去的規矩。然而,他這么一走可嚇壞了陪同的總理衙門大臣敬信。敬信不假思索,馬上一把拉住海靖的袖口,想把他拖過來。可是海靖根本不理,反而執拗地要在中間走。這么一來,除了使團團長,所有的公使都走到中間來了。
按照我國舊時的規矩,宮里但凡這樣的路,中間的路都是留給皇帝走的,臣子只能走在兩邊,如果有臣子膽敢越軌,就是大不敬,有殺頭之罪。當初制定公使覲見之禮,自然得遵從宮里的禮儀。但公使們只是跟著走,似乎并不明白為何要這樣做。大家這樣做,也僅僅是因為向來規矩如此,外交官們顯然不樂意輕易破壞規矩,也只有初來乍到的海靖才會做出這樣隨心所欲的事來。
事出來之后,海靖和總理衙門都很惱火。據海靖夫人的日記記載,夫婦二人議論此事一直到半夜。而總理衙門那邊,想必也不輕松。第二天一早,信使就給海靖送了一封信,譴責他走錯了路,同時請他出席午間總理衙門的宴會。海靖強硬地回了一封信,要求敬信道歉,否則不出席宴會。
總理衙門在意的是中國傳統的宮廷禮儀,而海靖在意的則是國際通行的外交禮儀。雙方都認為對方失禮,從各自的角度看都有道理。對于敬信來說,突發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伸手去拉也是應急反應,并非有意唐突。但在西方外交以及其上流社會的禮儀中,這樣粗暴的身體接觸當然是不可接受的。只是雙方僵了起來,真正害怕僵局的是當時處于弱勢的中國人。
不久,明顯是受到中國人的委托,美國公使田貝到海靖這里說和。盡管海靖夫婦對美國人很有好感,但此番就是不依不饒,非得敬信道歉不可。看到海靖真的沒有出席宴會之后,總理衙門讓步了,敬信發出了一封表示悔意的信,但由于沒有明確的道歉字樣,海靖還是不肯接受。
最后,總理衙門只好求助見過世面的李鴻章,希望他看在昔日同僚的面上出面解圍。當時已經賦閑的李鴻章親自出馬,帶著敬信登門拜訪,當面向海靖道了歉。李鴻章還借機跟海靖聊了一些他去德國訪問的事,總算把這場東西方禮儀之爭給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