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繩

草繩和她弟弟一直住在一個四合院天井屋里，樓上樓下，窄窄的小屋。天井里一共住了四家人，正堂屋一家算是這里的主人。

側屋有一個孤獨鰥居的老人，后來搬到大麥地公房邊守雀房里，開辦伙食堂不到一年他就死了。草繩的弟弟說話口吃，草繩說話嗓音沙啞，三兩句勉強聽得清，五六句話連起來說就模糊聽不清。草繩弟弟盡說些不痛不癢的話，他看見正堂那家在屋后菜地邊種了許多菊花、四季花，于是就罵開了：這年頭還種花，不當吃不當喝！咒罵幾天之后，干脆把那些花全拔了，堂屋的主人心里覺得很可惜，憋在心里沒有指責草繩弟弟，第二年，草繩的弟弟在一陣電閃雷鳴的雨聲中不幸死去。草繩也搬出四合院住進離公房不遠的守雀房里，就是看守不遠處曬場上的五谷雜糧。守雀房在綠蔭遮蔽的小山腳下。

說到草繩，確實與草繩有關。小時候草繩沒事就到屋后東茅嶺半山腰收割山茅草搓草繩，于是村里人就叫她草繩。

草繩住進守雀房后，不搓茅草繩搓棕繩了，棕繩比草繩牢靠賣價高，草繩賣 5角一根，而棕繩可以賣到七八角。草繩提著三五條棕繩到鳥鎮上去賣，因為她說不來漢話，嗓音又沙啞。于是，草繩就用手指頭比劃：六個指頭六角，七個指頭七角。不到一頓飯時間就賣完了。

后來棠梨村的人都覺得草繩的棕繩的確搓得好，就向她訂做，八毛錢一根，訂做的人還按先來后到排序。草繩把原來2.5米長延長到 3.5米，棕絲不僅打得細還打得緊，一年下來背柴背麥背包谷棕繩都好用耐用。

隊里給她安排看守曬場。曬在場上的所有糧食不管集體或一家一戶的，她都一齊看守。集體給她分糧食，私人給草繩一半碗蠶豆、豌豆或米面或三兩片肉。草繩的日子過得像神仙一樣。守糧的積極性也特別高，從早到晚都在曬場邊走動或坐在曬場邊，一面看守糧食一面搓棕繩，草繩的兩片嘴唇油亮亮的，她每天都能吃到好幾片肉。

草繩在曬場邊麥草堆上跟一些屁顛屁顛的娃娃講故事：我年輕的時候，村里那群活蹦亂跳的小伙子都叫我草三小姐，叫得我滿臉泛光，心花怒放，他們一個二個還來拉我的手，還說要拉我的手親我的嘴，拉手手親嘴嘴，咱們兩個麥草堆里滾 ……

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覺得自己發胖起來，走路有點像鴨子一顛一拐的。你們猜一猜我變成了什么。成了一個胖女人——一個衣裳遮不住屁股的女人。我生下了這個尖嘴猴腮的女娃，給她起個名叫草包。草包不到一個月就死了。她是在一個貓叫聲不停的那個夜晚死的，當時我也昏死過去……

“草奶，那你后來呢？”一個黑嘴娃問。

后來那些小伙子不但不拉她的手，也不跟她說話。草繩天天坐在麥草堆旁哭，哭著哭著她會大聲叫起來，叫草包，叫草包她爹。她不知道草包她爹是哪個，只曉得她是在草堆里被幾個小伙子親著嘴……于是草繩哭著在草堆里找，順著河流往源頭找，找草包，找草包她爹 ……

麥草堆被農戶背走了，來年的麥草堆又堆成山;順著河流淚流滿面一邊哭一邊找，淚珠兒隨波流去，剩下的是兩顆紅通通的眼珠，她逗一群屁孩子說順口溜打發一天的時光。

草繩坐在曬場邊搓棕繩，搓累了就四仰八叉睡在麥草堆上曬太陽。她給每一條棕絲一個懷抱，她把棕繩變成一條情繩，她給每條棕繩起了不同的名字，最后還是叫成草包。愛上了曬場愛上了麥草堆就更想草包。搓棕繩就像是在抱草包，仿佛在生育一個又一個的草包。

搓棕繩的事好打發。看守曬場的事讓草繩忙起來。曬場上瓦溝雀特別多，零散的雞群也多起來，草繩先丟杵棍打雞，后來那些雞群欺草繩腿腳笨，就聲東擊西地向草繩的曬場襲擊而來。

草繩也主動出手了，第一手就是釣雞。草繩用細麻線釣。她先在小碗里用溫水浸泡二十幾顆豌豆，泡軟了撿出一兩顆中間打個眼兒，用細麻線穿過豌豆心，將豌豆拴在線的一頭，再穿上一節兩寸長小手指一般粗的竹節套。讓竹節可以在線上任意滑動，這樣準備三五條。草繩坐在曬場邊，等那些雞群蜂擁而來啄食時，先將事先準備好的麻線帶豌豆一次性拋出去，一頭握在手里，雞們早以不懼怕草繩了，爭先恐后跑過來搶豌豆粒，把豌豆粒狼吞虎咽下去之后，雞還沒張嘴，草繩就把麻線提起來，竹節套就立刻滑落到繩子一端的雞嘴上。把雞嘴套得嚴嚴實實的。雞越掙扎竹節套得就越緊。

被釣的雞拍打兩下翅膀，就叫不出聲，隨手丟在麥草堆里蓋上一些麥草，只見麥草在晃動。到晚上把釣到的雞用竹籃背回家，收獲還不小，幾天就有一兩只雞，這些雞都是散漫雞，盡吃撒落的糧食和房前屋后的小草小蟲。肉多又嫩，煮湯特香。

幫草繩殺雞煮雞的是小隊長沙多，沙多在草繩守雀屋里殺雞煮雞，放上花椒佐料，整個守雀屋散發雞肉的芳香。這屋雖然離曬場不遠，可是在山腳的坎下拐彎處，很少有過往的人來這守雀屋。

守雀屋來得最勤的就是沙多，沙多有時白天也來，白天沙多來曬場查看了解糧食曬干的情況，各種豌豆、蠶豆、大麥、小麥的曬干程度，還有計劃賣余糧還是先分到一家一戶，邊走邊看，邊看邊問普栓，普栓一年四季在看糧曬糧分糧，沙多一問普栓一清二楚曉得糧食的收成曬干情況。他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草繩釣雞的情況，草繩一直坐在曬場邊搓棕繩，看見雞群來了就放長麻線釣大雞胖雞。

沙多現在最盼望草繩多釣幾只大雞。晚上有煮雞炒雞還有酒，沙多把吃剩的留一部分給草繩，其余的不管是煮好或沒煮的趁著夜色朦朧全部帶回家。

其實，沙多睡醒了一覺才回家的。酒足飯飽之后，頭一歪就靠著墻，呼嚕呼嚕打起鼾來，草繩把他扶到床上，剛給他脫了鞋就倒頭睡下。迷糊中，沙多暖烘烘地摟著一個赤條條的身子，觸到柔軟蹦跳的兩只兔子，他叫著媳婦花花的名字，木床就咯吱吱的響起來，驚動著火塘邊吃雞骨頭的老鼠跑一會，停一會，豎起尖溜溜的耳朵聽著震耳欲聾的響聲立刻鉆進墻洞。

草繩釣雞，沙多吃雞。沙多吃雞挺狠的，他一次能吃半只雞，吃到雞肉是不容易的。沙多家能分很多糧食，一年殺一頭豬留一半賣一半給公家。可是這雞就是養不出來，孵一窩死一窩。沙多就罵媳婦：“一年到頭連一窩雞都孵不出來，人家草繩幾天就能釣一兩只雞！”

“我是一年孵不出一窩雞來，給你孵三窩孩子還不夠嗎 ？你就叫草繩給你孵小雞吧 ！”沙多媳婦罵起來，沙多就不敢說話了。

草繩的身子本來就是矮墩墩的，吃了雞肉滿嘴流油身子變成滾繡球了。他比沙多大十歲，無牽無掛，見了沙多自然滿臉紅光，逆來順受。

曬場附近的幾戶雞主人，一年四季才吃一兩頓雞肉，平時是舍不得殺雞吃的，一年的油鹽和燃燈的煤油，還有打補丁的幾尺布和黑白青的幾只針線，都得靠賣幾只雞來過日子。

曬場邊的那幾戶人家，每隔幾天就會丟失一兩只雞，他們都曉得雞是怎么丟失的，只是沒有說出來。

一天，羅子家的一只油亮脖子金黃腳的花公雞，直到天黑靜了也不見回來，羅子心里覺得奇怪，吃過晚飯，趁著夜色直奔守雀屋，草繩房門沒關嚴實，里面亮著微弱的燈光，羅子走近門口聽見哼哼唧唧的聲音，眼睛貼著門縫往屋里搜尋，屋里房間不大，拐角處放著一個柜子，柜子上放著兩條褲子，其中一條是打補丁前面張口的男褲，柜子后面有兩個赤身裸體的影子在晃動，還見到一張紅紅在圓臉龐，兩個人的身影兒一前一后不停地晃動。

羅子覺得撞見鬼魂了，拾起土塊順著門頭砸進去，轉身就跑，身后屋里傳來“哎喲！”的女人叫聲。

從此，釣雞的事偶爾發生。可是羅子家的雞兩次在曬場上啄蕎麥被草繩抓到三只，交給沙多，羅子家的雞全部交集體充公。羅子被兩個年輕人反手五花大綁在曬場邊上批斗了好幾晚，羅子的褲腿高卷著跪在鋪滿碎瓦片的地上，弓著背，碎瓦片是專為羅子鋪的，羅子的膝蓋流著血，一點一滴地滴到碎瓦片上……

羅子身旁站立著三只雞，面向眾人，兩只母雞一只公雞，那只公雞的羽毛和雞冠失去了色澤，羽毛有些翻卷，雞冠像柔軟的面片低垂著，布滿黑白斑點雜色。兩只母雞，一只腿細長似小鵝，另一只腿短矮墩似老母鴨，三只雞的腳脖子上著鐵環，鐵環上套著麻線拴在小木樁上。

當眾人審問羅子為啥養這么多雞，為啥讓雞跑到曬場偷糧食，當問到第三個問題時，那只沒精打彩的公雞發出“咯咯咯”的沙啞聲，翅膀拍打著矮母雞，那矮母雞慌得瑟縮著身子剛蹲下，翻毛公雞就跳上來，還沒啄住矮母雞的脖頸就在矮母雞身上四仰八叉翻倒在地上，原來它的腳上有鐵環和麻線，翻毛公雞的一時舉動，年輕人露著白牙笑，中年人抿著嘴笑，老年人被對著批判席笑，會場沉浸在一片喧囂之中……

突然，站在臺前的沙多舉手高呼：“打死公雞，打死公雞！”聲音雖然高昂卻沙啞，整個會場還是沉浸在喧囂之中，沒人舉手，沒人高呼。沙多望著若無其事的羅子和三只雞，皺著眉頭，尖溜溜的眼睛橫掃著前排的眾人。忽然，一個尖亮的聲音喊起來：“打死公雞，打死公雞！”這是羅木的聲音，人群里開始七嘴八舌叫起來，羅木經常漂游浪蕩，沙多安排他的活計可干可不干，只要看見不遠處的小草姑娘給他招手，他就會放下鋤頭跟小草逛街。羅子說過他兩次，現在羅木是朝羅子落井下石。草繩也晃動嘴巴：“打、打……打死公……雞，打、打……”草繩喊打不算成功，她干脆把拐棍擲過去，公雞一跳沒打著。

羅子家的雞充公還是充在草繩的鍋里。這次的山水宴多了個羅木，沙多不像以往殺雞忙著鍋邊轉，而是坐在火塘邊端著小土碗喝酒，他讓羅木殺雞。草繩鴨子似的甩動兩只手在守雀屋轉來轉去，手里拿著芫荽、小蔥……晃著鴨屁股似的肥臀，紅潤的臉望著沙多傻笑，沙多在火塘邊端起酒碗吸了一口，掃視著草繩的身子，兩眼放光。

晚飯吃了很長時間，十五的月亮高照著，三個人三只雞，吃得津津有味，吃得興高采烈。沙多伸出一只手撫在草繩的肩膀上，草繩做一個躲閃的動作，上身才一縮，下身的屁股滾繡球似的滾在地上。爬起來雙手摸著沙多的腰，沙多經不起草繩的揣摸，一下子從矮凳上滾落到地上……

那晚，沙多給每人分一份東西。分給羅木六只雞腳爪，說他能抓能扒;分給草繩三個雞屁股，說那是油水最肥的地方，沙多自己先分六只翅膀，說自己以后能長翅高飛。又說自己大小還是隊里小頭頭，三顆雞頭就歸自己。

第二天，草繩死了。發現草繩死的是羅子，羅子是來屋后聽聽有沒有三只雞的動靜，還不到后窗就聽到屋里三聲凄涼的驚叫聲，羅子轉身跑去喊沙多。沙多沒在家，羅木來了，可是推不開門，羅子喊來一些人撬門，門撬開了，發現草繩一長條死在門后，就是草繩的死尸抵著屋門開不開。

草繩墓井是羅子帶人開的，棺材上繩解繩也是羅子一個人做。有人說草繩是不干不凈的人，害怕她鬼魂纏身。

羅子說草繩無兒無女雖然釣雞可惡，可是她還幫村里看守過糧食提袋口什么的，做了她能做的許多事情。沙多半個月后才回家，他在草繩墳前哭一陣，笑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