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魯 夢
春天時,我買了好些花種子撒在院子里。到了夏天,花沒見到一朵,各種雜草倒是在瀏陽河溫暖水汽的滋潤下,長到了我小腿肚子高。開黃色毛絨小花的苦苣,匍匐在地上、肆意蔓延的地錦,還有不放過一株直立植物的金燈藤——
我好像把瀏陽河的濕地搬回來了。
不過,遠沒有她的好看。
我想念瀏陽河的夏。
長沙的夏天在我記憶里總是酷熱難耐。直到我搬去瀏陽河邊,才知道這里的夏天是美麗的、溫熱的,充滿了水韻與柔情的。
夏日傍晚,從露出碎石、布滿裂紋的水泥小路走向瀏陽河大堤,橘色的夕陽下吹來帶著水汽的晚風,拂在臉上,像溫熱的池水淌過。河邊的夏天沒有酷暑,溫柔的河風吹散了熱氣,留下帶著虎耳草的泥腥味的空氣。
在河邊住著的人,都是瀏陽河的兒女。她從不讓他們餓肚子,夏天尤是。她拿出積蓄了冬春兩季的養分,慷慨地任他們取用。先滿足他們對鮮野食物的渴望,再教他們從自己的灘涂、濕地、河水中找些好東西,去淘換些散碎錢來花銷。
夏天,瀏陽河邊的野菜極多。一天到晚,都有采野菜的老婦人在河中濕地與堤壩上摸索。她們彎著腰,撥開半人高的野草,拔出一蔸蔸旺盛得近乎夸張的野菜,摔去根上的泥,用河水洗了。回家后,把野菜用開水汆燙,淋上生抽、陳醋,再拌上一勺自制的、鮮紅的剁辣椒,用透明盒子裝了,和豆皮、海帶、捆雞等涼拌菜一起,擺在大堤上賣。只需要付五塊錢,她們就笑瞇瞇地夾上兩大筷子,裝在小塑料碗里給你吃。
其中最好吃的是馬齒莧。夏天的馬齒莧正是長得最好的時候,大多開著黃色的多瓣小花,暗紅色的肉質莖和肥厚的葉子飽含汁水,嚼起來喀嚓作響。和艷紅的剁辣椒拌了,再放蒜、鹽,灑稍多的醋——拌馬齒莧是需要多放醋的,吃著才夠爽脆。
還有一種常吃的消夏小吃是紫蘇桃子姜。把姜當零食吃的人不多,湖南人大概是其中最為熱衷的。把沒熟的脆桃子去核,連皮切成月牙狀,老姜切絲,摘一把隨處可見的熟紫蘇葉子,用冰糖浸在壇子里,幾月后起出,姜和桃子都被紫蘇葉染成了漂亮的紫紅色。吃時,連壇子一起擺在冰水里。
長沙有個叫九道灣的地方,離瀏陽河不遠的,以前是食品廠,那里的紫蘇桃子姜非常正宗。
河堤上也常有老婦人賣紫蘇桃子姜,價略高,十塊錢一碗。顧客付錢后,自己用勺子在壇子里盛出裝在塑料碗里,一路走一路用牙簽挑著吃。紫蘇、桃子和姜中,最受歡迎的是姜。常常是壇子里的紫蘇、桃子還剩很多,姜就已經遍翻不到了。有的顧客有意見,老婦人便多給些桃子,或是找回兩塊錢。
除了吃涼拌菜,夏天夜里還有一種舒服的消遣方式。晚上七八點鐘,人們才吃過晚飯,肚子還是脹的。碗洗了,地掃了,細伢子的作業做完了,狗在屋里關了一天,要出去溜溜了。于是全家出動,走,到河邊散步去!這時,河堤上便會支起許多簡易的躺椅和桌子,供游人吃茶、休息。
經營茶水攤子的大多是一對對的夫妻,老板負責架收桌椅、打掃衛生,老板娘負責泡茶、裝涼拌菜、和顧客聊天。
那時的茶賣得便宜,十塊一杯,茶葉好點的也不過十五,都可以一直免費續泡到茶水完全變白無味為止。
你來吃茶,老板娘自然熱情,用布滿茶漬的毛巾揩凈桌椅,用唱歌一般的長沙話問你喝綠茶還是茉莉花、涼拌菜要不要多加辣椒。她們如爐火一般熱烈的聲音,是溫和的瀏陽河夏夜中的一簇火花。你若只是走累了坐下歇歇,他們也不會有意見,生意不忙時還會上前與你聊聊天氣和菜價。
等散步回來,大概九點,就是茶水攤子生意最好的時候了。走累了,要兩張椅子坐下,喊老板娘泡杯茶,再給細伢子要一份涼拌菜,喊他把狗牽到堤上去解手。于是夫妻倆就可以安靜地吹著河風,呷著熱茶,聽著腳下的瀏陽河水波蕩漾,發出大海一樣的濤聲,一顆心,便悠蕩如月下小舟。
坐在河邊歇涼確實舒服。夜并不深,星星是看不見的,到處都透著燈光。堤上路燈昏黃的光,對面的一間間客廳、廚房里,白熾燈光都倒映在河水上,隨著河水流淌輕輕搖晃。河中濕地上的垂柳葉子和大地上的野草尖尖梳理著晚風,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晚睡的知了隔一陣子就“吱——”地叫一聲,聲音拖得好遠、好長。
只是這時茶水攤子老板兩口子就沒時間享受了,老板才擦完桌子,新客就來了。還不需要他開口,老板娘就把一張角上的塑封都卷起了的舊茶水單子遞了過來。于是,他轉身把前面客人用過的茶杯涮了,放在一邊的桶子里,用開水泡著。
桶子里碼放著很多白色搪瓷杯子。這些杯子里泡出一杯杯淡茶,養活了一家家人,也養大了他們讀高中或者大學的兒女。
在瀏陽河上,還有一種賺錢的營生——挖沙子。挖沙子的人大多住在挖沙船上,夏天于他們而言是最輕松的季節。他們白天辛苦勞作,斷黑后把船靠岸泊了,上岸來買些蔬菜、零食。沒多久,船上就騰起炊煙。吃過飯后,他們把船往河中移過去一點,便精赤著上身下河游泳,悠悠然地洗盡一天的疲憊。每每此時,他們的狗就立在船頭,看到岸上有被繩子牽著的寵物狗經過,便神氣十足地吠起來。
回憶起夏天的瀏陽河,常使我的內心有一種柔和的波動。
我見過很多城市的河,像她一樣有煙火氣的很少。從河邊的風光帶下來,走不了多遠就是居民區。舊水泥路的兩旁,就著地勢高低錯落地種著不少蔬菜。有次我牽著狗經過,它抬起腿就在一棵蘿卜上撒了泡尿。在一旁鋤地的老頭兒直起腰來,扯起衣領擦了把汗,對我們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堆疊著生活的欣然。這畫面一直存放在我腦海里,多年后每每一同憶起的,還有那首歌:
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
幾十里的水路,到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