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匆匆

廣西◎獨 步

彭國興 圖

深夜，我撫摸自己的雙腳

午夜時分，我將雙腳洗凈、擦干，然后，撫摸、端詳。

這雙腳，有多累！它高舉著我的人生，走過大江南北。

腳底刻著故鄉的版圖：峰巒疊嶂，河流交錯，沃野千里，阡陌縱橫。無論怎樣漂泊，無論漂泊到何時，我的雙腳，都堅持向前。

所以，我從不擔心迷路，我走路的時候，永遠昂首挺胸。

腳的煩惱是要和一雙鞋朝夕相處。

生活的艱辛，腳先嘗到，鞋也嘗到了，這就是——為什么有些鞋尖突然裂開，像驚訝的嘴巴。

腳其實挺委屈的，難免會受到鞋的排擠，受到襪子的蒙蔽，久而久之，就會長雞眼，遺憾的是，雞眼望不到天空。腳出汗多了，腳趾間或腳掌就開裂、紅腫、潰爛，俗稱腳氣，也叫香港腳，多么繁華的名字！

香港很香，香港腳很臭。

腳心處為涌泉穴。一汪涌泉，五千年前就干涸了，我經常按摩它，想象著掬起一捧清澈，讓這圣水照出我的前世今生。

腳苦戀土地，一輩子都隔著鞋底和泥土相思。它渴望愛，卻羞于表達，但它的指甲，卻一直試圖戳穿鞋的謊言。它每天都在失去，它每天都在叩問。索性，我有時干脆脫下鞋來，赤足走上一段，腳被砂石、土塊硌疼，但我脈絡暢通，熱血噴涌，這種時候，我不怕痛！我要向全世界證明：光腳的，真的不怕穿鞋的！

我也經常站立，甚至是久久地站立，在河邊，在山道上，在稻田旁，在柴門外。但腳至今沒有生根，它鐘情的命運永遠是離開。

腳，就是路。

心總是比腳走得遠。

十只腳趾一直在爭論，將把我帶向何方？

無論走向何方，腳印都是我留下的唯一的路標。

有一天，我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最后兩只腳印，是我幸福的笑靨……

一根刺的故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

我習慣在打電話的時候，左手把電話按在耳朵上，右手隨意貓耍老鼠一樣玩弄著一件東西，拿起、放下，放下、拿起，通常是一支筆、一個鐵夾，或者一個西服標簽等等。

這是孤獨對孤獨的挑戰。

一根刺，突然刺進了我右手的拇指，十指連心，心痛！

沒過多久，指甲下面開始隱痛，漸漸地，開始腫了起來。后來，我的右手已不能敲擊鍵盤，每敲擊一下，仿佛那根刺就痙攣一次。這根刺，像極了一種情感，越掙扎，陷得越深。

痛心！

實在無法忍受，我來到醫院。

為了解除痛苦，也為了把一根刺解救出來。醫生將我帶進小手術室。涂碘酒，打麻藥，并用笑容輕敷我的傷口。一把小小的手術刀，給發黑的刺開出一條小路。

為此，我流了很多血。

說不出的痛。從指甲下取出一根刺，就像把一個親人從我的心上拿掉。

樹梢上的小鳥

我家窗前有一片樹林，它們在一天天長高。

當初和這些樹相遇時，我和這些樹還年輕。如今，彼此要仔細辨認，才能認出對方。站在樹下，頭頂片片綠陰，我思緒萬千，栽樹的人，你何時回來？

從樓上望去，林濤翻涌，陽臺就像一艘舢板，輕輕蕩漾。

如果能折一根樹枝寫詩該多好，定會被這微風日夜流傳。

我時常看到，樹梢上落著小鳥，一只、兩只，或更多。

一只鳥，它站在樹梢上，不停地轉動，它孤獨得像一個樂隊的指揮，也許，喧囂，就是一座城市最悅耳的合唱。兩只鳥，它們像是在對望，分離得實在太久了，原來，一片綠葉就是它們終生的約定。鳥多了，大家就都選擇了沉默，小小腳掌，撐起一片天空，美麗的翅膀，抱緊自由。

樹梢上的小鳥，如此地輕，甚至輕過所有的靈魂。我是人，一顆沉重的心，將我狠狠地拋錨在茫茫人世。

我不知道，鳥是否看見了我。

同一片天地，兩個世界，我們互不牽掛，我們相安無恙。

一棵樹就是我童年的彈弓，一只小鳥就是一顆彈丸。

小鳥，最終都會消失，只留下樹枝，在輕輕地搖晃。

城市廣場

每座城市中央都有一個廣場。

我所在的城市也是一樣。城市廣場，就是3D打印的一張城市名片，雨水為膠，陽光為墨，蒼翠的樹林，彎彎的林陰小道，圓形的舞池，仰天清唱的噴泉。

通篇沒有標點，唯一一個頓號，是不時躍出湖面的一只錦鯉。

清晨，廣場被晨練的腳步吵醒。最先醒來的應該是嬌艷的美人蕉，她們面頰飛紅，引燃漫天朝霞。

中午略微安靜些，習慣午睡的城市，風，在每一棵樹上打盹，它均勻地呼吸，輕輕晃動每一片綠葉。

夜晚，廣場迎來靚麗的時刻，所有的燈盞花朵般綻放。人行甬道上，被掃帚遺忘的紙屑，抱著碎念，數起星星。

周末的廣場，最是熱鬧。談戀愛的，他們大大方方坐在長椅上接吻；跳廣場舞的大媽們，耳畔刮起一陣陣《最炫民族風》。玩滑板車的孩子，穿行在人群中間，像一根針線那樣精確；打太極拳的老人，一招一式，揉著夕陽的面團。這種時候，如果有人仰頭，一定會看到這樣一幅畫面：

那些五顏六色的風箏，浮在空中，一動不動，屏住呼吸，仿佛一個個游子，怯怯偵察著鄉情。

歡樂的廣場，幸福的廣場，多情的廣場。

市府大樓就坐落在廣場的一側。每次我來到廣場，都會瞭望這座綠樹環抱的大樓，進進出出的人中，我極力想辨認出哪位是親愛的市長。他一定很忙，無暇顧及這身邊的美景，他一定很累，無力觸及大眾的目光。

我常常繞著廣場慢跑，跑著跑著，感覺自己就是市府的一員了。只不過，我和所有的市民一樣，用腳步參政，用心跳議政。

每個城市廣場都有自己的名字，所有的城市廣場只有一個名字：

人民廣場。

廣場上，時常有一群鴿子飛起，它們揮動翅膀，把朵朵白云裁成白云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