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寒冬未盡,初春未臨,北方仍然一片冰天雪地。而在南疆的紅河谷,那一棵棵粗壯挺拔、昂首云端的攀枝花樹,迫不及待地醒了,搖曳著如千手觀音般臂膀的枝干上,掛滿了欲破冬寒禁錮而怒放的火之花。
在這料峭初春,攀枝花一簇簇、一片片燒紅了河谷濕濕的空氣、山林、寨子和姑娘的眉梢。發生在上世紀70年代末祖國南疆邊境的那場戰爭讓這火紅的攀枝花又有了更為深遠的內涵:“你看那山嶺上一片紅霞,那不是紅霞,是火紅的攀枝花,攀枝花——英雄的花……”一曲深情的歌曲表達了那個年代人們通過攀枝花賦予的對烈士和勇士們的敬意。我就是唱著這首歌讀完初中的,但我更喜歡把攀枝花看作是平平凡凡的花,一朵藏在深山中如山澗清泉般純凈的花……那是因為我時時懷念已逝去的紅河谷的一位傣族姑娘。
紅河南岸,高聳如云的山中,便是生我養我的彝家山寨。本來中考在80分以上按當時的政策規定是可以去當小學老師的。這對從小吃苞谷、木薯長大的我來說猶如登上天堂。可我這身體偏偏不爭氣,身高猶如矮玉米,體重只有筍葉輕。教育局的領導看我這瘦猴樣,一句“這小子連黑板都摸不著”把我涮回了農村,于是我成了我們家的主要勞動力。
我的四姑父看我人小瘦弱,不是當農民的料,而我又鬼靈鬼靈的,這樣在家里干一輩子農活,覺得即可憐又可惜。就要我到元陽縣第五中學(當時他在那里教書)跟班再讀。說是跟班讀書,我也不忍心讓他供我上學,因為四姑父家里也很貧困,四娘沒有工作,家里還有兩個70多歲的老人、3個未成年的表弟,一家7口人僅靠四姑父每月47.5元工資維持生活。但我別無選擇,因為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了。于是,我還是住進了四姑父家,進了學堂,成了一名沒有課本、不交學費的元陽縣第五中學九(甲)班的旁聽生。
四娘在學校里賣米粉,凌晨五時左右,暈暈懵懵的我,就半睜半閉著眼起床幫四娘磨米粉。南沙的氣候能讓石頭也冒煙,再說還要天未亮就起床磨米粉,我沒有精力去聽課,在課堂里我老是打瞌睡,一打瞌睡,四姑父的粉筆就會在我頭上開花!但我仍咬緊牙繼續著“旁聽生”的生涯。
那年,正是攀枝花開的時候,學校組織文藝隊去參加全縣中小學生文藝匯演,四姑父要我參加文藝隊,他知道,我在家鄉讀書時就是一個活躍分子,文體委員從小學四年級一直當到初中畢業。可我不想參加,生活累得我不能在舞臺上活蹦亂跳。四姑父開導我:“侄兒,你要去參加,再苦再累有你四娘和我撐著,除了讀書外,擁有一技之長以后找飯碗容易些……”那晚,我抱著四姑父哭了。
那次匯演,由于我和那個攀枝花一樣美麗的女孩伊琴的出色表演,我們獲得了全縣第1名。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倆的名字成了元陽五中男女同學談論的話題。
伊琴是我們班的同學,她常穿1件花白花白的襯衫和1條黑色短裙,那火熱的青春透過花白花白的衣衫和黑色的短裙透出少女照人的光彩,紅紅的臉堂溢滿甜甜的笑容。在與她合作前我從未和她講過話。我們那時是不跟女同學來往的,再說我一個窮人的孩子哪有心情胡思亂想!記得老師安排我同她二重唱。我很自卑,總覺得瘦小其貌不揚的我怎么與一個女同學重唱呢?再說,男生女生在學校坐桌子都要劃一條“三八線,”現在卻要我與她站在眾目睽睽的舞臺上……但懾于老師的嚴厲,我還是屈服了。
“清清的花溪水,繞村向東流,穿過了多少險石灘,繞過多少彎,陽光明燦燦呀,紅花滿枝頭……”
她的嗓音如此甜潤,蜜兒般流入我心底!以后,伊琴總是“哎、哎”地叫我而不喊名字。有一次,一位同班同學當著我倆的面說“真像一對戀人!”她的臉“刷”地紅得像早開的攀枝花,羞得不成聲地應了一聲“你才像。”聽到女同學這樣說,我有一種不知是幸福還是羞愧的莫名的感覺,只是默不作聲。以后上學,只要見不到伊琴,我就像丟了魂,欠缺了什么似地心里總是不踏實,有時候還會在背地里偷偷地這樣想“伊琴將來做老婆就好了。”
在一個下晚自習的晚上,月亮把雪白的光毫不吝嗇地傾瀉在大地上,紅河谷被月色籠罩著,我順路送她回檳榔寨,穿過芭蕉林的小路,離檳榔寨不遠了,我們靜靜地站在月光下芭蕉樹的陰影里。少頃,她開口對我說“哎!你上課時為什么總是打瞌睡?”我隨口噴出一句“我天不亮起來磨米粉,”說完飛身往回跑。那晚我睡得很香很香!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伊琴住校了。天未亮的黎明,她經常出現在我的磨房里,磨完米粉,我們一起去上學。此時,我感覺到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我們家的日子由于我在南沙讀書而更困難了。河壩收割稻谷時,我媽與家鄉生活比較困難的同伴來抖稻草上的遺谷。我為母親的舉動而感到羞恥,我不想讓伊琴認識母親,我讓母親早出晚歸,想辦法讓母親像避瘟神那樣避開我的同學,避開伊琴。但她還是認識了我母親,而且她“大媽、大媽”的喊聲像在我流動的心河重重地丟下了一顆瑪瑙石,激起我心中的浪花,這心花竟然像淚泉流出了眼眶。
放暑假的時候,四姑父、四娘回老家蒙自打理田地去了,我留下守家。學校需要建一個豬廄,教務主任要我約幾個男同學去撬石頭,每方給2元錢。我高興得手舞足蹈。因為這樣,下學期我將有錢買課本讀書,而不再是旁聽生了。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和同伴上了山,但后來發生什么事我也記不清了。等我醒來時,自己躺在醫院里。父親焦困的臉上如山里多霧的陰天。他用顫抖、沙啞的嗓音告訴我“兒子,你從懸崖摔下造成左手骨折,因流血過多而昏迷3天3夜了。”
在醫院住院時很多男女同學都來看我,惟獨未見伊琴,我總是不哼聲,像木頭那樣躺著……渴望看見那個可愛的身影。母親曉得我的心思,慢慢對我說:“你受傷那天,你的那個傣族姑娘同學,從南沙走路到醫院看你來了,可你一直昏迷不醒,那晚她靠在媽媽懷里一直守著你的,天亮后她哭著回了家。”我心里如被晴天霹靂擊中一樣。
或許今生與攀枝花有緣,在新街鎮文化站工作后的第4年,我調到一個叫攀枝花的鄉任團委書記,母親一直嘮叨說我老大不小一把年紀了,該成個家了。她哪里知道我的惆悵呢?我不斷地尋找,尋找著占據心靈的那份摯愛,可我沒有找到。如今我成了家并且有了可愛的女兒。可我時常會想起初中的同學伊琴,我一直在打聽她的下落,并在心里祝愿她永遠幸福。
調縣政府辦工作后,同學阮劍告訴我,“伊琴20歲那年嫁到四川去了,她男人是從四川到紅河谷打家俱的。那年她弟弟要上大學,她家沒錢交學費,四川男人給了她母親1000元錢后,伊琴就跟著那男人走了,她準備走的前兩天還打聽你的下落。再后來,聽說伊琴生小孩時因流血過多而死了……”聽到這些,當著同學阮劍的面,我第一次哭出了聲。
“伊琴姑娘,你回來看看吧!當年的河壩現在已變成高樓大廈,扭曲的山路已經被柏油路代替!難道你就不想回來看看嗎?”
紅河谷的攀枝花又開了。
我在心里呼喚著“伊琴姑娘,回來與我一起再看看火紅的攀枝花吧!”
隱約中,我看到蔥綠的攀枝花樹身上全都掛滿了火紅火紅的攀枝花。
——選自《紅河文化》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