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寧
海涅雖經歷了近20年的異鄉生活,但他對主觀情感的把握在文字間得以自然流露又有所保留,而保留的那部分卻能讓人相信他愛國主義情懷的深邃與真實。“我覺得我的胸懷里,跳動得更為強烈,淚水也開始往下滴。”他在異國他鄉所經歷的磨難與哀傷、所有的主觀化思緒與情感依托在踏上故土的那一刻就早已化為淚水融進了祖國的泥壤之中,為祖國所包容和吸收。在主體親歷與自我形成的情感狀態下,海涅在濃烈的故土情絲中發出了對祖國最美妙的愿景與期望:“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啊朋友,我要為你們制作!我們已經要在大地上建立起天上的王國。”海涅的感嘆與吶喊,是時代格局中個人意志力量的理性體現,他以張揚性的話語向我們呈現自我的價值偏向與追求。
誠然,再兇猛的烈火也會有減弱與熄滅的結局,只靠純粹的原鄉情懷而無現實依托是無法把希望得以延續與壯大的。因此,純粹的故土情懷是詩人海涅意志得以保存的原始力量,更多的意志力量將以此為基點得以建構、修葺與堅固。原始力量的滋長是需要“我”擁有如獵犬般的警覺與雄鷹般銳利的雙目去體會周遭環境的轉變的。這種環境的轉變在這個特殊的時代之下突出顯示為政治格局的轉變與遷移。踏入國境,“我”受到了普魯士關稅人員的檢查,搜查了一切物品,尋找違禁的書籍。毫無疑問,國家設立思想形態上的關卡,禁止一切外來思想的傳入與散布是荒謬且無用的。“你們翻騰箱子,你們蠢人!你們什么也不能找到!我隨身帶來的私貨,都在我的頭腦里藏著。”這是“我”內在情感的流露,充斥著諷刺、得意的語氣,明諷德國書報檢查令的“無用功”屬性,這一強制的、麻木禁錮的制度統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阻礙自由先進思想的傳入的,“我”有足夠的信心,因為“我”就是堅定的革命主義者之一,頭腦中的資產階級思想總有一天會涌入這個被君主獨裁制度統治的國度。
初入故土,詩人便生發了如此猛烈而堅定的信仰品格,而在后續不斷的遞進過程中,場景切換與歷史語境的結合,使原始故土情懷中的政治信念愈發激烈與鮮明。對普魯士軍人服裝與舉止行動的描述,表露出“我”對普魯士軍隊頑固愚昧的不屑與諷刺,同時也將場景固定在了重新被普魯士統治的萊茵區。在海涅的少年時期,萊茵區成為了拿破侖的占領區域,使德意志變得更為四分五裂,同時在萊茵河以東地區,特別是在劃分好的萊茵聯盟地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思想傳播的速度更為迅速且來勢洶洶,法國式的資本主義改造保持著強烈的影響力度,與原先的封建天主教會思想及部分狹隘的民族主義相對抗,這幅場景在德國的其他地區可謂是無法存在的,有著其獨特性和優越的思想主流形態,可之后又因拿破侖的戰敗,萊茵區再次由普魯士統治,許多方面又恢復了舊觀,海涅對此十分不滿,字里行間不僅充斥著對過去封建落后的舊德國社會面貌的諷刺,同時也描述了法國的現狀,表現其已完全不是革命時期那樣蓬勃朝氣的景象與發展前景。因此,“我”要推著革命與社會意識朝著歷史進程而發展,創作“一首新的歌,更好的歌”,以此來終止和推倒科隆教堂的重建工程,摧毀這座禁錮人欲的巴士底獄,凈化中世紀余存下來的僧侶階層。若不采取行動,中世紀天主教會的迷霧將再次籠罩整個德國土壤,越來越多的人民被剝奪而不知反抗與自救,人們將陷入迷茫,那么自由理性的光輝又如何打破陰云的遮蓋而直射人的內心呢?
《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是海涅在久別故鄉十余載后重回故土的寫實之作,對客觀民族歷史的渲染與陳述必然有其穩妥獨到之處,這是真實且必然的創作基點。同時,這一政治諷刺長詩也必然需以巧妙、針砭時弊又略帶風趣的敘述手法來表達強烈而富有沖擊性的政見與預見。因而,在客觀性敘述表達的篇章語句中,也不乏海涅個人的意識體現。一針見血的明諷方式、多重的象征手法將海涅個體性創作特色鮮明地體現在詩歌的用詞與詞句組合之中,更為重要的是,海涅在詞語選取與組合之中將對意象的塑造與當時多重政治意識形態進行了緊密且適當的結合與處理。正如海涅本人在序言中所言:“我不得不立即把些好像不適應德國氣候的地方加以沖淡和刪削”。誠然,在當時的大體歷史語境與德國社會構成之中,個人縝密的思想創造與信仰堅守必然與黑暗時期的主流意識相抵抗,而意象形態的塑造更是成為客觀與主觀、歷史與個體之間的橋梁與良性緩和劑,緩解了二重“敘述立場”之間直接沖擊的緊張程度,但卻又于明諷、象征手法之中強化了意象的諷刺功能,將海涅的個人立場和政治傾向發揮得徹底且淋漓鮮活。
海涅對意象的嚴謹塑造呈斷裂、跳躍性的篇章分布,或強化諷刺力度而集中于整一篇章成為引導中心,或隱晦,或突出,但始終挑起讀者的對抗欲望和對歷史真相的訴求。第一章除了“我”這一主流情感充沛的形象之外,卻又隱藏著“一個彈豎琴的女孩,用真感情和假嗓音曼聲歌唱,她的彈唱深深感動了我的心”。這一彈豎琴女孩的人物意象,因本真的內在感情抒發與外在虛偽假象的語言表達的結合而變得虛無縹緲,無法追溯其根本內質,然而從下文我們卻進一步走進這一人物意象的深刻寓意,“她歌唱古老的斷念歌,歌唱天上的催眠曲,用著把哀泣的人民,當作蠢漢催眠入睡”,看似美妙的歌唱和善意的指引,背后卻蘊藏著極大的政治陰謀與統治階層意志,純潔、卑微的下層人民在曼妙的歌聲中被迷惑,古老幽閉、封建落后的思想在一個個無知天真的靈魂中發散開來,最終統治與麻痹歌唱者的意識格局。他們逐步邁向無可觸碰與展望的深淵,更是無法意識到歌曲作詞者“暗地里享受美酒,公開卻教導人們喝白水”的言語反差與壓迫性的政治圖謀。
并非僅塑造單一獨立的人物意象,多個人物意象組合的意象群體也更加豐富了諷刺內涵和隱秘的政治格局形態。在第四章中,海涅構筑了以科隆為場景的政治框架,他歡喜沉醉在萊茵酒絕妙美好的酒香之中,卻又在朦朧夜色之中緩慢步入科隆荒遠古老的傳說之中,由此形成了兩個相互割裂獨立的意識畫面。圣城科隆在歷史的締造中衍生了種種所謂虔誠、忠實的信仰,愚昧頑固的黑色身影在高大的教堂上空盤旋,仿佛污濁瘴氣充斥著整個教堂——“神圣”教會的代表建筑,而教堂內部的“三個圣王”——“安息在里邊的神龕”也將在歷史的演變進程中被“裝進那三只鐵籠里”,這“三個圣王”是來自東方的朝拜者,他們擁立基督教會。如今這個“東方的神圣同盟”,影射著三個主要國家普魯士、奧地利、沙皇俄國的統治者對人民的壓迫和欺騙,同時也在極力維護著維也納體系與君主專制政治秩序,操持著罪惡的君主互助同盟協約。他們最終將被懸掛在圣拉姆貝爾蒂教堂的塔頂之上,面對著三個再洗禮派的領袖。罪惡的統治與剛強的革命力量對立,無疑是更好強化二者形象,在割裂對立中升華,又在矛盾中摧毀罪惡。
塑造宏觀歷史語境的工程是非常重大而艱巨的,而對民族歷史的再現與重提也需要更為嚴謹與細密的敘述手法。詩人海涅作為民族歷史的親歷者與敘述者,也無法完全免去自我身份的代入和情感認知的注入在創作過程中的影響,因此,在客觀民族歷史的敘述維度與自我本位身份的立場之間,固然需要一個特殊且必然的敘述語境來過渡與銜接。
“藝術離不開生活,但又不拘泥于現實生活,‘真正的藝術,有夸張的權利’(高爾基語),允許作家在豐富的生活基礎之上,有浪漫主義的想象。在這部長詩中,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可以說得到了巧妙的結合;這種結合,不僅使詩中的形象更加豐富,而且更深刻地反映了德國當時的社會面貌。”從長詩命名角度分析,“德國”、“冬天”是客觀地理位置與季節時間上的現實表征,而“童話”卻是非現實而浪漫的限定詞,將“童話”作為“德國”的同位語詞,顯然是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高度結合,這就脫離了詩歌本身內容而提前為我們塑造了雙重情境之下的敘述體系。
從詩歌本身包含的意象、事件內容、語言環境、文化背景與意識形態出發,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交融體現在傳說故事的敘述與現實的自我理解之中,第十四章,紅胡子出現在老保姆的敘事中,這一封建社會的產物,含有著唯心論、宿命論的思想,本就是德國國粹主義民族主義者的浪漫幻想。在第十五章的描述之中,“紅胡子皇帝”的意象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這便是在傾聽老保姆敘事之后,現實狀態下“我”的意識與“紅胡子”形象進行互動交融的認知過程所產生的夢境效果,在夢境中與“紅胡子皇帝”的對話體系是虛幻語境與現實語境共同拼湊與構筑的。總言之,這是夢境的虛無空間之中出現了現實意義上的思想覺悟與感受。
將現實代入浪漫虛無之中,是交融的形式之一,同樣,將縹緲的幻影摻雜在現實背景之下,卻也給現實平添了不少內涵本質。在第五章,海涅將若隱若現、或真或假的“奇異的伙伴”融入了自己現實生活的場景之中,通過奇妙的幻想與逼真化的敘述,讓一個意識形態的實踐者傳達了詩人個人的哲學性方法論:思想必須見諸行動。海涅在《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中說,我們的思想“使我們不得安寧,直到我們賦予它以形體,促使它成為感性的現象為止。思想要成為行動,語言要成為肉體。”這就影射出海涅對德國資產階級怯于革命而沉迷于美好世界的幻想,對反革命力量的妥協與服從這一軟弱性質的尖銳批判。
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之間的相互過渡融合可見海涅創作上的大膽、奇特,使得以政治諷刺為主題的長詩變得更為詩意化,具有高度的藝術性。用海涅自己的話來說,這是“一篇極其幽默的旅行敘事詩”,“是一個嶄新的品種,詩體的旅行記,它將顯示出一種比那些最著名的政治鼓動詩更為高級的政治。”
海涅所描摹與架構的歷史語境必然如洪濤汪洋般席卷到個人與社會的生存、發展空間之中,但這并非意味著歷史對個體的壓倒性摧毀,而是推動著個體在宏闊層級中發揮好個人本質力量,將自身智慧、能力、奮斗熔鑄在時代革命的過程之中。無疑,在現實的革命奮斗過程中,海涅始終以其睿智、大膽的革命思想不斷挖掘德國古典哲學的進步意義,而在主觀創作的文學作品之中,海涅也在注重對話語言系統中的個體意志表達。在《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的表述體系之中,海涅安排了多個敘事方式,其中較為鮮明的即構造兩個對象之間的對話框架,并在此基礎上增添與凸顯個體價值表達與行動準則。
將對象擬人化是構成對話體系的重要部分,而在這一過程中所選取的對象并不是隨意而自由的,因此海涅所精心設想與締造的人格化對象存有著其顯著而不可代替的歷史使命與象征性寓意。其中最為突出的是第五章節將“萊茵河”比作“萊茵父親”,將自然地理景觀喻為一位發出低語和軟弱呻吟的老年人形態,老年人傾吐著自己“吞下石頭”、“勝利者的尿水常常摻和在水里”、“使我在政治上也有幾分感到難堪”的悲慘遭際。自然景觀本身屬性并無法承載起情感的訴說與傳遞,但就“萊茵河”的歷史價值意義來看,“萊因父親”的敘述就顯得更有依據與歷史依托,其可信性與參照性也更為深刻。“萊茵父親”的述語是與當時法國拿破侖征討德國萊茵河區域的歷史背景緊密聯系,也是歷史語境下的自我抒發。
海涅在經歷了萊茵地區從被他所推崇、渴望的資產階級思想浸染再到重回舊景的起伏轉變,從高昂的革命熱情到失落糟心的心理感受,在這之后,他卻仍存期望,不斷安慰“萊茵父親”:“你滿足吧,萊因父親,不要去想那些惡劣的詩篇,你不久會聽到更好的歌——好好生活吧,我們再見。”與這一對話框架所系連的是海涅在序言中提及的“你們安心吧,我永遠不會把萊茵河割讓給法國人,理由很簡單:因為萊茵河是屬于我的。誠然,它屬于我,是由于不能出讓的與生俱來的權利,我是自由的萊茵河的更為自由的孩子。”這看似與萊茵河在普魯士統治下詩人的憤恨相矛盾,但卻充沛地映照了海涅本人強烈的國家歸屬感與民族主義精神,他的本土情懷,是對祖國的深深包容和吸收,也是激發他向迷霧處進發的牽引力。
與飽經風霜的“萊茵父親”截然不同的是,在另一個對話框架中的對象卻是一位身姿曼妙、挺拔潔凈的女人漢莫尼亞。她是資產階級市儈女神的化身,是部分德國資產階級意志的體現,她的話語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不成熟的資產階級立場,庸俗、愚蠢、天真的語言始終迷幻著“我”的意識格局和認知,成為德國延宕歷史的遮羞布,可“我”卻也能依然保持清醒與理性,回答這位市儈女神:“思想在人心深處睡眠,它們常常醒過來,在不適當的時間”,在虛幻輕柔的中,“我”仍然無法忘卻曾經的信仰與溫情,而處于現實狀態下的“我”也更加無法忽視如今“實用的、表面的自由,將會有一天把理想消滅,理想在我們的胸懷里——象百合夢一般地純潔!”的隱性毒瘤和演變趨勢。懷疑和否定在心中愈演愈烈,思考、沉淀與理性也在頭腦中不斷發散與深入。海涅無法原諒過去舊制度給社會帶來的滿目瘡痍之景,同時揭露當下市儈階級的自我愚昧和迷惑品性,諷刺資產階級的軟弱性和妥協性。
《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是帶有民間文學色彩的政治諷刺長詩。全詩始終貫穿著詩人對德國檢查制度的嚴厲諷刺,指責這一阻礙新思想傳入的愚昧制度,同時詩人也以自我原鄉情懷為基底逐步延伸革命思想,對資產階級市儈進行批判和諷刺,激進而理性,大膽且含蓄,是民族歷史維度中對自我表達最大程度的暴露與抒寫,并在層層抒寫過程中,用意象表達、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融合以及多重對話框架等方式將個人與民族歷史融洽地結合,既回顧歷史,又以個人客觀的現實評價及主體情感抒發來對表明對自由、革命及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期待,充分顯示了宏闊歷史語境中個體意志層次內涵的豐富與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