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汨
(江西師范大學,江西南昌)
系統功能語言學自韓禮德教授創立以來,極大地推動了語言學的發展并且被許多國內外學者用于翻譯研究中(參見House,1997;Munday,2007;張美芳,2002;黃國文,2004;司顯柱等,2004)。利茲大學杰瑞米·芒迪教授一直致力于將系統功能語言學的相關概念用于翻譯研究中,是相關研究在國際翻譯研究界的倡導者和先鋒。本訪談中,筆者與其就系統功能語言學與翻譯學之間的結合進行了探討,并且對今后國內相關研究的發展提出一些建議。
張汨(以下簡稱張):芒迪教授,您好,很高興與您進行面對面的交談。您是國際翻譯界的知名學者,但是似乎中國的很多研究者對您本人卻不是特別了解,那么您能否先簡單地介紹一下您自己,以便讓我們對您更加了解呢?
芒迪教授(以下簡稱芒):能夠與你進行對話我也感到很高興。我本科在劍橋大學學習現代語言學(主要是法語和西班牙語,也學習了少量德語),那時候翻譯只是被當作語言學習的一種方式,所以我修習了很多翻譯課程,并且對它們十分感興趣,但是當時翻譯學并不是一門獨立學科,當然也沒有翻譯學這種說法。大學畢業之后,我從事了語言教學的相關工作,我在比利時布魯塞爾擔任英語教師以及譯員,之后在西班牙工作了一段時間。后來我回到英國利物浦大學攻讀話語分析方向碩士學位,并且接觸了系統功能語言學學者杰夫·湯普森(Geoff Thompson)以及語料庫語言學學者麥克·霍伊(Mike Hoey)和Wordsmith語料檢索工具發明者麥克·斯科特(Mike Scott)等,因此我對系統功能語言學和語料庫語言學都比較感興趣,湯普森是我碩士論文的導師,我也是從那時起對系統功能語言學產生了興趣。碩士畢業之后我在牛津大學出版社從事雙語詞典編撰工作,并且負責一部西班牙語-英語詞典的編撰工作。此后,我在布拉德福德大學(University of Bradford)師從著名的語言學家和翻譯學家彼得·福西特(Peter Fawcett,1942-2013)攻讀博士學位,并于1997年畢業,我博士論文研究的是哥倫比亞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加西亞·馬爾克斯(Garca Mrquez, 1927-2014)的文學著作翻譯,我使用一些基于語料庫的工具對譯文中的一些系統功能語言學概念進行了分析。畢業后我在蘭卡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Lancaster)教授西班牙語,隨后回到布拉德福德大學任教了幾年;此后我在薩里大學(University of Surrey)翻譯研究中心任教6年,最后來到利茲大學,擔任翻譯學高級講師、教授以及講座教授。
張:您是當前翻譯研究的先鋒人物,您的很多研究思路在世界范圍內的翻譯學研究方面處于領先地位。我發現您其實一直都關注語言學視角下的翻譯研究,但是從翻譯學的發展來看,翻譯學經過眾多研究范式的更迭或者轉向之后,尤其是經過“文化轉向”、“社會學轉向”之后,似乎更注重的是對社會、歷史和文化因素對于翻譯現象的影響。這一趨勢似乎與語言學漸行漸遠,那么您為什么仍舊從語言學的角度來探討翻譯問題呢?或者說您認為二者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呢?
芒:我認為語言學在翻譯研究中被邊緣化是一件非常令人難過的事情,因為語言學研究與翻譯研究息息相關。盡管翻譯學在過去幾十年里得到了極大的發展,但是語言轉換至始至終都是翻譯行為的核心所在。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就在于我們如何定義語言學,如果我們談的是傳統的形式—結構語言學,那么它與翻譯學之間的關系并不大,但如果我們關注的是語言在交際中實際運用的語言學,那么其與翻譯研究的關系就非常緊密。我的研究興趣是不同形式的譯者干涉(translator intervention),所以我將語言學,尤其是系統功能語言學,作為發現譯者干涉痕跡的系統工具。系統功能語言學關注交際中語言的使用,同時也為分析源語文本和目標語文本提供了一個非常實用的模型,能夠讓我們分析詞匯和語法層面的轉換以及促使這些轉換產生的外部因素。
張:正如您剛才所說,我也發現您一直都從系統功能語言學和話語分析的角度來從事翻譯研究,比如2012年出版的專著《翻譯中的評價:譯者決策中的關鍵因素》(Evaluation in Translation:Critical Points of Translator Decision-making)以及2015年在國際著名翻譯期刊《目標》(Target)上與澳門大學張美芳教授共同編輯的專刊《翻譯研究中的話語分析》(Discourse Analysis in Translation Studies)等,其中前者在中國國內也得到了很廣泛的評介(李燕妮 陳士法,2013;魏建剛,2013;侯林平 李燕妮,2013;陳梅 文軍,2013;董詩文,2015)當前語言學的體系已經十分成熟,比如說有系統功能語言學、認知語言學、心理語言學、語料庫語言學等等,當前也有很多研究者使用各種語言學分支的理論來對翻譯進行研究,那么您為何會選擇從系統功能語言學的角度來切入翻譯研究呢?
芒:剛才我提到,碩士期間我在利物浦大學做的研究和系統功能語言學相關,與此同時我也對語料庫語言學十分感興趣。我發現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概念對于分析交際中的語言十分有效,因此對于分析翻譯行為也同樣有很大的作用。系統功能語言學有三大元功能,即概念功能、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其優勢在于將詞匯語法特征與不同的話語功能和意義聯系在一起,比如概念功能主要考察與主題相關的詞匯、及物性結構等;而人際功能則對形容詞、代詞等進行評價;語篇功能主要關注銜接和主題結構。這三大元功能分別與不同的意義概念相對并且有一個詳細的分析模型,例如:如果要分析銜接,那么有替代、省略等,而主題結構則提供了更為復雜的模型讓我們能夠在深層次上研究某個文本是如何銜接在一起的;同時還有元語言對這些出現的轉換如何進行描寫。
張:從語言學視角從事翻譯研究就不可避免地需要使用文本,而“文化學”、“社會學”研究范式似乎對于文本本身的關注度并不高,而是關注譯者或者更宏觀的歷史文化因素,從您剛才所說的觀點中可以看出,從系統功能語言學角度研究翻譯現象要使用具體的文本,但是也需要充分考慮到意識形態等文化因素,這是不是說明這種研究整合了語言學派和文化(社會)學派呢?
芒:在某種程度上可以這么說,因為我們將詞匯語法、語域、文本體裁以及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聯接起來,因此可以將某個文本的譯文放在整個社會文化交際中進行研究。
張:那么您覺得這種研究能否被當成一個新的研究范式呢?
芒:其實我個人不是特別喜歡使用“范式”這個說法,但是在翻譯研究中我們需要認真對待系統功能語言學的使用,并且開展更為深入的研究。
張:我們都知道,系統功能語言學的集大成者韓禮德教授在中國從事了很長時間的研究,他提出的理論也尤其適合研究中英文之間的互譯,因此您剛才提到的這些方面對于從事中英互譯的研究者更具參考價值。但是我們都知道,不論從哪個方面切入翻譯研究,可能都有些不可避免的盲點或者弱點,那么您覺得該視角下的研究存在哪些不足之處呢?如何彌補這種不足呢?
芒:系統功能語言學的不足之處主要在于韓禮德建立的模式主要是用來分析英語這門語言,當然他也用來分析中文,而一些研究者也將其應用在分析韓語上,但是它是否能用在其他語言并為其提供一個有用的分析模式是需要考慮的問題。另一個不足在于系統功能語言學在發掘表層意義上非常有效,但在探索深層或者隱藏意義上卻略顯不足,因此我們可以采用或者借鑒語用學的一些概念來完善相關研究。
張:有一個問題可能從事系統功能語言學,尤其是使用評價理論的研究者都會碰到,就是我們在對文本的態度、介入和級差進行判斷的時候,可能都是根據研究者的個人主觀判斷,那么是不是不同研究者對同一個詞的屬性可能會有不同的判斷呢?在研究中可以如何降低這種主觀性呢?
芒:是的,這個問題與研究的主客觀性有關,系統功能語言學為我們提供了詳細的理論工具,但是基于該理論的推理應該有相關的證據。對于降低研究主觀性而言,我認為可以采用讀者反應測試以及語料庫檢索等方式,具體來說:在確定文章體裁的時候,我們可以將該文章的某個部分發給讀者,讓他們在給定的選項中對文章體裁進行選擇;對于某些特定搭配而言,可以通過語料庫進行檢索,比如在《翻譯中的評價:譯者決策中的關鍵因素》中我就寫過,有一個搭配是“過度裝飾”(fastidiously furnished),對于我而言“fastidiously”這個詞是具有否定意義的詞,表示太過分或者細節過多,但是語料庫檢索的信息卻并不支持我的直覺判斷,該詞通常具有肯定或者中性意義。
張:您說得很有道理,當前翻譯學已經成為了一門跨學科的研究,這已經成為了翻譯學研究界的共識,并且現在的研究可能或多或少都會結合不同的學科視角,那么您認為從系統功能語言學視角下從事翻譯研究的話,有哪些問題值得我們去探索呢?
芒:系統功能語言學的模式非常復雜,如何使用這個模型來對翻譯行為進行研究,這取決于你要研究的問題。如果要研究翻譯與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就應該關注概念元功能,即及物性結構等;如果要研究銜接和連貫的問題,就應該關注語篇元功能。我自己主要研究的是翻譯的意識形態以及對人際元功能的評價,這些在翻譯研究中相對涉及較少,因為這種研究考察的是作者-讀者之間的關系,在翻譯研究中也就是考察作者-譯者-讀者之間的關系。因為不同語言系統之間存在差異,所以在翻譯過程中都會存在某種形式的轉換,形式的轉換也可能不會引起意義上的轉換;而我們也需要通過一些特定的結構,例如語意結構、某種特殊的語序或者及物性詞匯選擇等,來對這種轉換的顯著程度進行評價,因為這種顯著程度與偏離規范的程度相關。因此,我們需要對文本特征進行標注和分析,并且對比源語文本和目標語文本之間的偏離程度。與此同時,隨著相關研究的不斷深入,我們能夠發現更多的研究問題:可以研究概念意義選擇,可以研究評價性形容詞以及一些預期性詞語,如“基本上”(almost)或者“僅僅”(merely)在翻譯中被模糊化的問題;或者還可以研究造成翻譯腔的原因,這與不遵循目標語的體裁和規范有關。我們無法通過某個研究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系統功能語言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豐富的理論框架來探討特定的問題,我們可以將它當作一種連接語言特征和文化動因之間的紐帶。但是有一點需要指出,在研究時需要注意所選文本的代表性問題,如果選擇了某一文本作為個案,如何保證所選文本和案例具有代表性而不是僅僅選擇那些能夠證明某個論點的實例。
張:看來二者的結合還有很多方面可以挖掘,我覺得其實研究者更關注的是如何具體開展相應的研究。比如通過具體的文本來討論譯者在不同層面的決策體現,那么該研究在具體層面上應該如何開展呢?并且在這些研究中,我們可能會有哪些新的發現從而推動翻譯研究的發展呢?
芒:在探討譯者決策方面,意義潛勢的作用很大。文本是意義的體現,文本產生意義并且建構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因此,文本中的任何一方面都是意義的選擇,而每個作者和譯者也會面臨很多不同的選擇。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對這些重要的意義進行評價和選擇,所以我們可以對比源語文本和目標語文本之間在某些意義選擇上的差異并且嘗試重構出這些差異,意義選擇對于翻譯決策過程至關重要,但目前這一方面的探討還較少。
張:我相信您的這些回答能夠讓中國翻譯研究者更辨證地看待和研究翻譯問題。那么最后您能不能展望一下系統功能語言學與翻譯學相結合的研究在今后的發展方向呢?或者說,在今后您打算怎樣在這方面從事更深入的研究呢?
芒:我目前與張美芳教授正在為《視角》(Perspectives)編輯一期專刊,主要內容就是談翻譯研究中話語分析的進展。我認為以下兩個方面目前研究較少,值得進行更為深入的研究:一是翻譯與意識形態,尤其是口譯。我們有很多口譯材料可以研究,因此沒有理由不關注這一個方面;二是多模態材料的翻譯,因為媒體和語篇體裁一直在變化發展,我們需要靈活且實用的理論模型來幫助我們理解、分析以及解釋這些變化中的文本。
張:再次感謝您接受我的訪談,謝謝!
芒:不客氣。
從以上對芒迪教授的訪談中我們可以發現,系統功能語言學與翻譯學之間的結合非常緊密,因為二者都注重交際活動中語言的選擇和使用,因此系統功能語言學能夠為翻譯學提供很好的理論關照并具有很強的指導作用,與此同時,相關研究還有許多有待加強的地方。基于以上訪談以及國內相關研究,筆者認為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推動國內系統功能語言學與翻譯學之間的結合。
首先,相較于口譯成品而言,書面翻譯文本的獲得更為便捷,因此使用系統功能語言學理論從事翻譯研究更多的關注是筆譯行為,進而探討譯者的價值取向或者譯者定位等,但是因為筆譯文本的最終形成往往會經過不同的編輯和討論(參見許詩焱,2016),所以真正意義上探討譯者決策或者意識形態體現往往需要結合翻譯手稿(參見Munday,2012;張汨 文軍,2016等)來進行,然而當前此類一手資料較為缺乏,而基于記者招待會、學生口譯員等基于真實性場景而獲取的語料能夠更為直觀地體現不同譯者在決策過程中的差異(參見李濤 胡開寶,2015;歐陽倩華,2015),正如芒迪教授所言,目前系統功能語言學在口譯研究中的應用應該成為今后需要加強的方面。
其次,系統功能語言學被應用在不同體裁文本的翻譯研究中,如廣告翻譯(參見錢宏,2007),詩歌翻譯(參見李發根,2006;陳梅 文軍,2015等),但是這些研究所關注的都是靜態的文本。隨著翻譯研究的發展,視聽翻譯(Audiovisual Translation)在本世紀初越來越受到翻譯研究者的重視并且已經成為翻譯學的子學科(參見Munday,2016)并且關注聲音、圖像以及動作等的翻譯(參見Prez-Gonzlez,2014),但是視聽翻譯研究在理論和方法論方面仍舊存在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參見Gambier & Pinto,2016)等,因此我們可以嘗試將系統功能語言學的相關理論應用在視聽翻譯研究之中,這樣不僅能夠深化系統功能語言學理論在(視聽)翻譯研究中的應用,也能夠推動(視聽)翻譯研究的進步。
再次,正如訪談中提到,由于通過人工因素對研究語料進行分類或者標注難免會具有一定程度的主觀性,因此我們可以結合語料庫語言學來對相關研究進行補充,借此降低主觀性因素,提高研究的信度和效度。我們很欣喜地看到,國內有研究者已經提出將系統功能語言學、語料庫語言學以及翻譯學進行融合并提出批評翻譯學的構想(參見胡開寶 李曉倩,2015),提倡以系統功能語言學和話語分析為理論關照,通過語料庫技術對翻譯文本進行分析和處理來進行研究,由于該研究僅在近一兩年才提出,所以相關后續研究還不多,但是筆者相信隨著研究的深入,使用語料庫技術來補充系統功能語言學視角下的翻譯研究將會得到越來越廣泛的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