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楠
清人仇兆鰲作《杜詩詳注》,將此詩按內容大意分為十段并分別評注,言之甚詳;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也對其逐句闡釋,力圖剖解詩心。全詩意蘊豐富、線索眾多,在這里不宜按前人做法逐段逐言甚至逐字開展賞析,因此筆者挑選出本詩在對象描寫、情思表達等方面的一些特點,論述于后。
如在目前的風物描寫。詩人在篇中語及夔州自然和生活場景之處并不鮮見,“峽束滄江起,巖排古樹前。拂云霾楚氣,朝海蹴吳天……春草何曾歇,寒花亦可憐。獵人吹戍火,野店引山泉。”這一段便是專詠夔地風光,用思精巧,“峽束”四句氣勢雄渾,極言天地造化之力,劈削出這派奇險風光。下句卻陡轉至“煮井”、“燒畬”,表明此地風景不同尋常,為他處所罕有。其下“有時”二句,一個“驚”字仍是寫景險,使人心折骨驚;“鸂鶒”八句寫幽景物情,大得異趣,此間景狀與文人筆下一般的山水田園風光頗為不同,多了幾分神秘深幽的感覺,詞句傳達出一股孤獨清寂之氣,詩人此時不僅是景物的觀察者,而且也將自身的心理體驗和情緒外化,融入獨特的江峽風光中,情景并茂。“甘子陰涼葉,茅齋八九椽……缺籬將棘拒,倒石賴藤纏。”這大半段是詩人在夔州的生活情境,因為是對鄭、李二位好友的答詞,所以敘述至為詳細,“甘子”四句說住地,有具體方位、地理特征和周邊景物,“紫收”六句寫飲食,如紫芋、梨子、栗子、鳣魚,皆娓娓道來。“俗異”八句回轉寫居室,內外景形象生動,詩人一家窮苦困窘之狀如在眼前。詩人對風物的刻畫與古代山水畫的構景異曲同工,難怪仇氏評價此詩詠景之句“句句可以入畫。”畫中會有別樣山河,也會有小橋流水,野廟寒舍。
信手拈來式的典故應用。詩人天資聰穎,學力精深,諳熟古代經典,寫詩中典故信手拈來,王鵬運稱贊他的詩歌“無一字無來歷”,雖然有些夸張,但也道出了其中情實。試看此詩,典故、異語層出不窮,化用、翻用,正筆、託筆不可計數,有時為澀語,有時易平淡,變化多端,曾令筆者在注解的過程中多方搜尋大費周章。如用“龍廄水”合謂飛龍廄、渭水二地,喻指西京;以“胡星”、“慧孛”指代吐蕃入寇;“著鞭”即劉琨祖逖發奮進取的故事;“求飽”戲用楊震遇到的吉兆;稱贊鄭、李二人用四皓安劉的事例,管寧、江總一帽一衣反映的兩種截然不同的處世態度,匡衡、服虔傳經的事業,安石、燕昭招引賢才的經過。至“身許雙峰寺”以下篇章中,佛典、道家語更是屢見不鮮,“迦葉”、“偓佺”、“橘井”、“頭陀”、“勇猛”、“鏡像”,生拗曲折。這種晦澀難解的表達方式正與詩人復雜糾纏的心境相應和,由詩句意涵的千回百轉可想見詩人內心的千頭萬緒。全詩用典如此頻繁卻沒有贅余之感,正是因為詩人在每處通過典故恰到好處地釋放出帶有感情色彩的價值信息,形成“有意味的形式”,同時把握住了思維和情感的走向,詩境由此擴展開,達成古今神會的效果。
凄寒徹骨的傷身之慨與沉重深廣的家國憂思。這首詩一如既往地承載著詩人憂思種種,一者是感懷傷身的凄涼之慨,首段“亂離”四句詩人嘆息身逢世亂,輾轉飄零已久,而今菁華不再;“瓜時”六句寫羈客征人臥病他鄉,苦中作樂病消自解;“卜羨”四句、“俗異”八句寫詩人一家生計艱難,度日如年,窮寒之氣撲面而來。詩人在這些“傷心語”的書寫上傾注了大量心血,有時即使重復詠嘆某事,如夔州居室,也能別出心裁,翻為新意。表達方式上精于煉字,如“瓜時猶旅寓”之“猶”,“敕廚”、“求飽”之“唯”、“或”,凝練傳神。句中詩人自嘆身世,同時又苦中作樂,為言放達,令人幾至唏噓下淚。一者是感時傷世的憂患之思,“生涯已寥落,國步乃迍邅”,詩人從嘆己到憂國,從自傷到傷世;“吊影夔州僻,回腸杜曲煎……熊羆載呂望,鴻雁美周宣。”詩人身在西南一隅,心系家國天下,聞國家有難則寢食不安,聞社稷有賴則歡欣鼓舞;“困學”十二句勉勵鄭、李二人盡忠輔主,青史留名可期。蘇東坡曾言杜甫“一飯未嘗忘君”,但他更是“須臾不敢忘憂天下”,勉勵他人登廟堂、立功業,這也是他自身心跡的流露。其中雖有衰謝寥落之悲,空回疏懶之態,但詩人一腔熱血尚未冷卻,而且愈是不得志,愈是窮愁潦倒,詩人對家國天下、生民黎庶的關懷更切,哀思更甚。傷身之慨與家國憂思在詩人的筆下,在詩人的心中結合得非常緊密,偉大的人格力量增進了本詩的厚重感和感染力。
晚年兩種意識的沖突周旋。自“行路”以下直至篇末,詩人多次表達了皈依佛門的愿望,“身許雙峰寺,門求七祖禪。”“本自依迦葉,何曾藉偓佺。”“勇猛為心極,清羸任體孱。”這里宗教意識的流露較為明顯。古今很多論家認為詩人已然心向佛門,遁空出世,但在此筆者傾向認為,本詩中含有非常激烈的詩人儒家意識與宗教意識的沖突糾纏。一方面,詩人的家族有“奉儒守官”的傳統,他一生視為榜樣的先祖杜預、祖父杜審言都是深膺儒學的杰出人物,而他本人更是自小立下“致君堯舜”的偉大理想,向來直面人生,在詩中從不諱言民生疾苦,關心家國天下,請看本詩,“即今龍廄水,莫帶犬戎膻……哀痛絲綸切,煩苛法令蠲。”“每欲孤飛去,徒為百慮牽。生涯已寥落,國步乃迍邅。”“宵旰憂虞軫,黎元疾苦駢。云臺終日畫,青簡為誰編。”這是滿紙憂國語。“別離憂怛怛,伏臘泣漣漣。”“雕蟲蒙記憶,烹鯉問沉綿。”作為儒家精神的完美化身,詩人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也顯示著君子的高尚品德,對祖先故鄉念念不忘,對親朋好友情深意長。另一方面,早在青年時代,杜甫就接觸到道、釋二家的思想學說,與李白漫游時也曾一度熱衷于求仙訪道,后來與一些山林隱士、寺院禪師保持著亦師亦友的關系交往。此時(大歷二年)詩人已到晚年時,倍覺生計窘迫、大限將至,感覺“飛升得道”虛渺不可及,于是轉而產生皈依佛法以求解脫的想法,這對所有世人來說都算是極為自然的思想轉化。“晚聞”四句、“金篦”二句談論佛理,詩人皈依的愿望似乎極為堅定,對參禪解脫之事似乎懷著極大的信心,但這與詩人一向篤信的儒家道統產生了不可調和的對抗態勢,遁入空門意味著割斷與塵世的一切牽連,舍棄君父、親友和蒼生黎民,這在一生心懷家國天下的詩人那里是不可想象的。兩相權衡,兩相對舉,他的心中充滿矛盾的糾葛。然而最終詩人也沒有選擇皈依佛法,而是泛舟湖湘,老死水上,成為儒家精神的完美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