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國興
近年口頭報端“懟”來“懟”去,已成流行之勢,《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央電視臺等主流媒體也已沿用。例如:
(1)在他以往的印象中,城管和商販之間像是“貓鼠游戲”:你來了,我就跑;你走了,我再來;實在不行懟上了,那就是“針尖對麥芒”。(《人民日報》2016-10-14)
(2)特朗普與美國媒體最新一輪“互懟”,開始于1月10日。(《光明日報》2017-01-13)
(3)怒懟萬達,綿石投資名利雙收(《國際金融報》2016-11-28)
(4)柯比:如果你打電話給我,問我有關朝鮮的事情,你可能找錯人了,我不會被告知相關信息,因為1月21日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到時候我也幫不上忙。
記者:反正你也不是朝鮮問題專家。
柯比:你懟得太好了(That is classic)!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現在也沒有可靠消息?懟得好(I love it)!(中央電視臺《新聞直播間》字幕,2017-01-11,09∶05)
截至目前發表的關于流行詞“懟”的大大小小的研究性論文已不下10篇,然而問題是:例句中的“懟”用得對嗎?時下流行的是“懟”嗎?
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懟”讀作duì,意為“怨恨”[1]。動詞“懟”較早見于戰國時期,如:如告則廢人之大倫以懟父母,是以不告也。(《孟子》)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九歌·國殤》)[2]東漢《說文解字》曰:“懟,怨也。”[3]三國魏《廣雅·釋詁》釋“懟”曰“恨也”[4]。怨恨義是“懟”的本義,因限于書面語且使用頻率不高,自古及今“懟”的語義基本沒有發生變化,以下為戰國以后各個時期的用例:大臣怨懟,百姓不附。(《淮南子》)露才揚己,忿懟沉江。(《文心雕龍》)牘無怨懟之嫌,人有懷思之惠。(《唐代墓志匯編續集》)王其以我為讎而懟怒乎!(《冊府元龜》)崇仁懟言官譏諷,自咎命薄致然,恐難盡諉之命。(《萬歷野獲編》)偎傍之際,頗有怨懟。(《聊齋志異》)須指出,隨著漢語的發展,“懟”失掉了詞的資格,在現代漢語中一般只能作為構詞語素來使用,如與同義的“怨”組合構成心理動詞“怨懟”。
反觀時下的用例,且不說這些“懟”都是以詞而非語素的形式使用,單從詞義看,就讓人一頭霧水,因為這些“懟”并無怨恨義:上面例(1)“懟上了”不能理解為“恨上了”,因為沒有“實在不行”的“恨”。例(2)特朗普和美國媒體可以長期結怨,但“互相怨恨”無所謂“新一輪”。例(3)如果指綿石投資通過“憤怒地恨”萬達而名利雙收,不免讓人莫名其妙,據報道來看,綿石投資借與萬達的紛擾抬高了身價和知名度,無從怨恨萬達。表怨恨義的“懟”只能表示心理狀態,不能表示實質的動作行為,例(4)若表示記者實施了“怨恨”這種行為,不免讓人費解。下例中“懟碎”更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為“恨碎”:
(5)餡料的制作環節很關鍵。選豆、清洗、熟制、懟碎,然后攥成球,和皮一塊兒包成球,放蒸屜里蒸。(《人民日報》2017-02-19)
若非怨恨義,其中的“懟”所要表達的是什么呢?由語境可推知,“懟”實際表達的是“沖撞、頂撞、爭斗”等意義。例(1)中商販跟城管一般是你來我跑、你走我來,實在躲不過去、撞上了才會發生“針尖對麥芒”的情況,“懟上了”即“撞/碰上了”。例(2)前文談到,特朗普當選后不但沒能享受到與媒體的“蜜月期”,反而延續了競選期間的“火藥味”,可見他與媒體的“互懟”指的是“互相沖突”。例(3)為新聞標題,報道中出現的“互掐”“互撕”其實與例(2)的“互懟”語義相當,“懟”指“沖突、碰撞”。例(4)對話中的所謂“懟”顯然是指言語的交鋒或頂撞,又如:
(6)沒想到對方硬氣十足,一句話懟回來:“你不樂意就別買,我們是老字號,不愁沒顧客!”(《人民日報》2017-02-10)
例(5)講黏豆包的制作,“懟碎”可理解為“搗碎”。下例節選自評論《好懟的特朗普加劇美國社會分裂》(該評論共使用了23個“懟”),我們不難發現,若眾“懟”表怨恨義,則下例無解,從語境看宜將“懟”理解為“爭斗、沖突”,末句中的“斗”其實已為其意義做了最好的注腳,“好斗”正與標題中的“好懟”呼應。
(7)特朗普好懟,這一點在美國大選過程中展露無遺,希拉里就是被這位“政壇新人”一步步“懟”落下風的。而且,他還善懟,特朗普做過脫口秀節目,主持人的才華和經驗在懟人過程中得到了充分釋放。雖然懟人很常見,卻少有像特朗普這樣“一言不合就開懟”的美國政客……特朗普在美國國內可能懟別人,也有可能在世界上懟其他國家。如此好斗,有可能使美國對外關系長期處于陰晴不定的狀態。(《南方日報》2017-01-13)
藺偉認為“懟”的新義由本義“怨恨”引申而來,意為“(用某種手段)攻擊或較勁”[5],鄭娟曼、黃美珊也認為“攻擊”義與“怨恨”義之間“存在詞義轉喻引申的可能性”[6],杜思宇同樣認為“懟”的流行用法是在古漢語用法基礎上的引申[7]。“攻擊或較勁”與“沖撞、頂撞、爭斗”義相當,但該義并非“懟”由“怨恨”義衍生出的新義,因為藺、鄭等推測的由心理(怨恨)到動作行為(攻擊)的語義演變路徑是由虛到實的,而這恰好與一般的詞義引申方向相悖。而在語音上,“懟”實際讀為duǐ(例子見湖南衛視《真正男子漢》2015-5-15期、遼寧衛視2017春晚小品《家電總動員》),而非duì。可見流行詞“duǐ”與“懟”并無關系,只是語音相近,中原官話秦隴片方言讀duǐ卻被楊萬成記作“懟”[8],體現的正是這種音近比附。
語義上無引申關系,語音不同,可知“duǐ”并非“懟”。那么,“duǐ”到底是什么呢?
?捅;捶;搡。北京:他~了我一拳頭。|遼寧大連:~了他一拳。
?頂撞;沖撞而入。北京:他~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湖北武漢:我~了他幾句。
?硬塞;硬杵。北京:把東西~在我懷里了|~進去。
張明輝、王聰[12]指出,用“懟”表“”是一種“本有其字的假借”,認為假借原因有三:①目前只能在方言詞典查到“”字,“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既無此音又無此字,意味著‘’在現代漢語中已不使用”,而“懟”“作為古語詞收錄在現代漢語辭書中”;②“懟”比“”有更高的熟識度,易于為大眾識別接受;③方言中“”的用法與流行詞“懟”基本相同。對此我們不能認同:首先,假借“借了不還”,怨恨義的“懟”要另造新字,這顯然是不現實的;其次,詞是音義結合體,詞的形式是語音而非文字,“”音義形兼具,廣泛存在于現代漢語方言中,而今又擴展為流行詞,絕非“在現代漢語中已不使用”,有很多語言比如鄂倫春語沒有文字,不能說這些語言中的詞不存在;最后,說方言中“”的用法與流行詞“懟”相同是不合邏輯的,因為流行的本就是“”。“”既有其字,無須假借。
楊緒明、陳曉[13]既指出“在北方方言中讀音為‘duǐ’且表達‘用手推撞’或者‘用語言拒斥反駁’意思的詞應為‘’,而大眾媒體中使用‘懟’來表達該含義和讀音應是一種錯誤”,但又忽視“懟”“”語音不同且無語義引申關系的事實,認為流行詞“懟”的新意“既繼承發展了古漢語中‘懟’的用法,也繼承了方言的用法”,這未免自相矛盾。楊、陳從“懟”的古代漢語來源談起,將古代漢語中表“怨恨”義、“狠戾、違逆”義、“兇狠”義的“懟”與從方言擴展流行開來的“”(訛寫為“懟”)糅合在一起進行研究,顯然沒有注意到研究對象的非同質性,當然這種問題不止見于楊、陳一文。
楊緒明、陳曉[13]指出,“懟()”意義豐富,除表“打擊、碰撞”義、“言語攻擊”義之外,還可表“互黑、拆臺”義,甚至有人戲稱其相當于英語中的“do”。顏旭[14]認為“懟”可用來表示“罵”“回應”“斥責”等各種具體動作,其動詞用法是一個相當模糊的詞義系統,在詞匯義上具有極大的“泛動作性”。宋曉巖[15]認為“懟”有“打、撞、批評、吃、喝等多種含義”,如“懟兩瓶啤酒”就是“喝兩瓶啤酒”的意思,似乎只要是和動作行為有關的詞,如“吃、喝、打、撞、死拼、對抗、吐槽、駁斥、斗嘴”等都可用“懟”代替,“堪稱流行語界的萬能動詞”。
認為表意豐富,實因概括得不夠,若不盡量概括,語境義可以有無限多個。不難發現,“罵”“回應”“斥責”等是語境義,且已偏離“”的理性義太遠——“”不能具體化為“罵”和“斥責”,勉強算是一種“回應”。“互黑、拆臺”義也未免太過具體,若只能適用于極個別的例句,就不能作為概括的詞典義項。“懟兩瓶啤酒”可以寬泛理解為“喝兩瓶啤酒”,但不等于說“”的意思就是“喝”,它的意義應從“碰(杯)”的動作來理解概括。根據以上討論,可將“”的理性義概括為“人與人發生肢體、言語等的碰撞、沖突,或物體與人或物發生碰撞”,由此可見“”不是“do”“整”“弄”或“搞”[16]那樣的萬能動詞/泛義動詞。
一些久已不用的詞或可被賦予新的意涵并重新進入交際,比如“叒(榑桑)、叕(綴聯)”在“日本又雙叒叕換首相了”中表示一而再,再而三之義,與“又”義相當,其特點在于字音變得無足輕重,只是取形體和形體疊加所表示的意義,可謂“望形生義”的會意或圖釋。顏旭[14]稱這種新詞產生方式為“吸故”,認為“懟”的重新使用即屬此類。“懟”由“對”和“心”構成,藺偉將其解構為“心靈上的彼此對立”[5],楊萬成則將其解構為“從心底里跟人對著干”[8]。
須知,“懟”只是限于書面正式語體,使用頻率不高,但并非久已不用,“懟”的本義在用卻被強加上不相干的“”的意義,并不屬于所謂“吸故”。而“”也并非新詞,在北京官話、膠遼官話、中原官話、西南官話、吳語、粵語諸方言區有著相當高的使用頻率,如今更有擴展進入共同語的趨勢,只是形體少有人知道而已。“”是古代漢語在現代漢語方言中的遺留,本是一種“存古”現象,不期在網絡時代煥發了新的生機。
顏旭[14]認為:從讀音的歷史源流、字義的契合度來看,“duǐ”音對應的字應是“”,但“”字已失掉表音功能;“懟”與“”音近義近且“懟”是形聲字,其聲符在現代漢語依舊表音,所以其字形在書面語中流通使用,加之其重構理據(指所謂“吸故”)有一定的合理性,從而形成了新的約定俗成。殊不知,“”就是從“手”“享(敦)”聲的形聲字,同聲符的形聲字另有“敦”(duì)、“錞”(duì,又作“鐓”)等,張明輝、王聰認為“‘’這個字的聲旁是‘享’,今天的讀音與整個字的實際讀音差異很大,人們想不到duǐ這個詞對應的是跟這個音沒有關系的‘’這個字”[12],實因不了解聲旁“享”的讀音。不了解漢字的歷史是人的問題,并不是“”的錯。另外,漢字不都是形聲字,并無表音的硬性要求。語言的形式是語音而非文字,文字學、方言學考求不到本字沒有以音近字替代的道理,更何況“duǐ”本有其字,因此“”自當沿用。棄正字不用卻賦予訛誤字新的音義,這種約定俗成實難發生,另外現在談其約定俗成也為時尚早。
注釋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332.
[2]古代另有表狠戾義的形容詞“懟”,與本文討論無關。
[3]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221.
[4]張揖.廣雅[M].北京:中華書局,1985:45.
[5]藺偉.說“懟”[J].語文建設,2017(3).
[6]鄭娟曼,黃美珊.被“懟”紅的“新詞”[N].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05-18(6).
[7]杜思宇.“懟”:舊語新說[J].湖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2).
[8]楊萬成.說“懟”[J].漢字文化,2017(2).
[9]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9:5374.
[10]劉宏,趙袆缺.河南方言詞語考釋[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2:84.
[11]丁度等.宋刻集韻[M].北京:中華書局,1989:101.
[12]張明輝,王聰.新興熱詞“懟”[J].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1).
[13]楊緒明,陳曉.“懟”的來源、語義及方言詞語網絡流變規律[J].語言文字應用,2019(2).
[14]顏旭.從“懟”字說開去[J].漢字文化,2017(2).
[15]宋曉巖.萬能的網絡神詞“懟”[J].吉林省教育學院學報,2017(10).
[16]徐時儀.“搞”的釋義探析[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