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昌銀 by Li Changyin
皺呢?靈璧石體表上有紋路、珍珠、溝壑等,其他賞石平面往往也不是光滑的,皺應是指石頭表皮上有變化。人臉上有皺不美,石頭上光鮮不美。
為什么把透、漏、皺放在一起說呢?用現代美學法則來概括,其實就是一個詞:變化。為什么這么說呢?
我們前面講過,任何一門學科都需要多種假說,科學是建立在假設的基礎上的。藝術史把賞石作為自然物而非藝術品,但我們把造物主也作為藝術家,自然物為造物主的作品,賞石等自然物就可以按照藝術品賞析的理論去欣賞、分析其價值了。
藝術品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有的在紙上作畫,有的在絲綢上用針,有的在石頭上雕刻,有的在美玉上雕琢;有的材質是瓷器,有的是紫砂,還有的是木材。我們在欣賞一種藝術形式的時候,往往會把材質和藝術表現結合在一起來欣賞,尤其中國人更注重這一點。一般優秀的藝術品,都會選擇良好的材質作為載體,材質成為藝術表現的一個要素,材質成為藝術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
玉器、瓷器、木材、紫砂、石頭等,它們都有獨特性,獨特性又構成各自的美。絲綢的美在柔,石頭的美在剛。我們在欣賞石頭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石質,靈璧石的堅硬,質堅而致密,是靈璧石在眾多賞石中脫穎而出的重要原因之一。賞石作為石頭,首先要區別于木材、絲綢等。就是說,石頭要“像石頭”,要區別于其他東西,差異產生美感。一般地,石頭的硬度都會成為賞石美的重要內容。只是如太湖石,因其不夠堅硬才更容易形成孔洞,硬度與孔洞兩者不可兼得,我們放棄對太湖石堅硬的苛求,是一種妥協,而不是審美標準的變化。
上面說賞石作為石頭,要區別于其他材質,要“像石頭”,要展現石頭“獨特的美”,石頭的美在于“質堅而致密”。一般來講,符合上述條件的石頭看上去就是美的。廣大石友在醉心于靈璧磬石的石皮、聲音、顏色的時候,其實迷戀的是石頭的“質”——質為里,皮、音、色為表現。
其次,賞石的美還要區別于一般的石頭,區別于同類中蕓蕓眾石。
一般的石頭什么樣子?通俗地說,就是“沒形”。我們經常看到的石頭在山腳下,在建筑物邊,作為建筑材料被任意切割,本身沒有什么能夠給人帶來愉悅的形狀。我們看到的靈璧石,其實是從眾多靈璧石中,在石農的辛苦勞作后挑選出來的,也就是說,沒有我們欣賞的形狀,或者形狀不夠好,才是石頭中的大多數。區別于眾多沒有好形狀(沒有我們欣賞的形狀,或者形狀不夠好)的石頭,有好的形狀的石頭才能成為賞石。我們假設所有的靈璧石都狀如動物,唯有一塊沒有我們現在欣賞的形狀的,那個時候,這個“最沒有形狀”的石頭反倒是寶貝了。因此,欣賞賞石的第二個原則就是該石能夠區別于一般的石頭,一般說來,就是有不同于一般石頭的形狀的石頭,要“不像石頭”,準確地說“不像一般的石頭”,是不一般的石頭。
以上兩點,可以說是兩點,也可以說是一點:不管是區別于其他,還是區別于同類,不管是“像石頭”,還是“不像石頭”,歸結為一點,就是一個字:變。“變”是美的最基本原則之一。掌握了這一基本原則,在各類藝術品類的欣賞中就可以靈活應用了。縱觀整個藝術史,每一個階段都是對過往的反動,都是對前一個階段上的變化與提升;橫看整個藝術界,每一種藝術形式之所以能夠存在,就是因為它們各不相同。
現在藝術圈中很多大師都對這一原則好像理解很深,都在強調自己與眾不同,至少發型要與眾不同。我的發型也與眾不同,但那是脫發,沒辦法。
在生活中,女人之所以被認為美,是不同于男人。有一些女孩子有男孩子氣質也很美,但有男孩子氣質的女孩子,首先要像個女孩子,要是長得體壯如牛,并不會被認為美;在具有女孩子生理特征的前提下,有一些男孩子的頑皮才會好。就是說,她要首先區別于男人,然后再區別于大多數女人。

蘇軾《枯木怪石圖》
“變化”這一原則,應用到靈璧磬石的欣賞上,就是我們前面總結的,要石質堅硬、叩之有聲、石皮厚重;石體要有好的形狀,有洞、有紋、有珍珠、有溝壑、有變化。第一個“變”,要求石頭要“像石頭”;第二個“變”,要求石頭要“不像石頭”。
變化,是所有藝術形式存在的基礎,是所有藝術品價值的基礎。賞石也不例外,在此基礎之上,我們才能談及其他。
變化產生美。我們見到的石頭,更多的是一個厚重的實體,沒有紋理、珍珠、溝壑,即沒有“皺”。沒有洞與窩,即是沒有透和漏。
所以,說了幾百年的“瘦透漏皺”,用現代美學法則來歸納,就是四個字:“簡約”與“變化”。“瘦”是簡約,“透漏皺”是變化。但這不是賞石法則的全部,下面還會說道其他。
米芾與蘇東坡是同時代的人,蘇東坡年長于米芾,據說兩人還有交往。兩人見面后有沒有各自吹噓一下自己的石頭,我們不知道。但米芾提出的“瘦透漏皺”,蘇東坡提出的“文而丑”,是賞石理論的兩座燈塔,照亮其后1000年。
蘇東坡在徐州任知府的時候,曾經題贊友人《梅竹石》:“梅寒而秀,竹瘦而壽,石文而丑,是為三益之友。”如何理解“文而丑”?后人解讀“文而丑”的文章很多,我就不列舉了。我覺得沒必要過度解讀,大道至簡,越是深刻的道理,越顯得直白。“文”,就是文氣。中國畫有文人畫與匠人畫之分,石頭當然也有俗與文之分。各代對“丑”的解讀更多,我們想理解蘇東坡的“丑”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妨看看他那幅著名的《枯木怪石圖》。
這幅畫中的石頭丑嗎?丑,連樹都那么丑。然而,藝術家就是用這樣的怪石、枯木來突出蒼涼、崎嶇和不落凡塵的藝術境界。這不是花紅柳綠的青春美,而是西風古道滄桑美。青春易逝,而滄桑就是地老天荒,就是永恒長久。蘇東坡的“丑”,不是與美相對,而是與美相生。丑是滄桑美,是恒久美,是美的一種表達,就是美。歷經滄桑的蘇東坡,內心深處更感孤寂,他需要的是這種“丑的美”。因此,丑不是一般的美,套用我們正在論述的美學法則,丑是區別于常見美的美,是“變化”了的美。老子說的“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大致也是這個意思。
說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些人故作高深地說“丑到極致就是美到極致”。您不問他不解釋,我不理解也不敢問,一問就暴露出自己的無知了。但是我心里對此是反抗拒絕的。從明天開始,我不洗澡不理發,一年后就變帥了?我可沒有勇氣試一下。
我認為,沿著丑一直走下去,還是丑。中國文人說的石“丑”,不是丑,也不是極致的丑,而是一種滄桑美,一種不落凡塵的美,一種變化了的美。
一種審美理念之所以能得以傳播,往往還不止是因為提出者意境高遠,更多的是在于與更多的人產生了共鳴。蘇東坡的審美理念普遍被古代人接受,卻不被現代人理解。我們在看古代賞石的時候,很多人摸不著頭腦,覺得古石不怎么美。我想,這是因為現代人從處世哲學到審美觀念,和古代人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
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的理念影響著一代代中國人。我們看到古代中國人不像現在中國人這樣凡事好爭,不知道謙讓。“不爭百花之艷,不奪松柏之勁”,成為中國古代文人賞石獨有的情趣。
其實,“丑”并不是蘇東坡第一個提出來的,白居易即有“蒼然兩片石,厥狀怪且丑。俗用無所堪,時人嫌不取”的詩句。
前面講過,“丑”不是與“美”相對,而是相生,“丑”是中國文人賞石審美的價值取向,“丑”往往從另一角度來說就是意味著“美”。而“以丑為美”的賞石理論確立,不是始于蘇東坡,而是始于白居易。
還有,幾百年的賞石理論界很少關注白居易同時提出的另一個字——“怪”。前面講過,中國文人審美一直有“重意輕形”的傳統,而這個“怪”因被大家認為屬于形的范疇而不被重視。而我們在前文講過奇與美是賞石的兩個主要價值構成。“怪”就是“奇”;“丑”就是“美”。白居易的“怪且丑”,不就是我們前文所說的“奇與美”嗎?
“奇”是形象,“丑”是精神。“奇”是形而下,“丑”是形而上。“怪且丑”,就是“奇與美”,就是賞石理論大廈缺一不可的兩根柱子。乖乖,白居易的“怪且丑”才是中國賞石理論大廈的根基。至此,各位是否恍然大悟,如果要確認一個祖師爺,賞石界的祖師爺不是米芾,而是白居易。
況且,白居易于會昌三年所作的《太湖石記》,是中國賞石文化史上第一篇有關賞石收藏、鑒賞方面的文章,是中國賞石文化史中一篇極其重要的文獻。
當代賞石界有一種比較流行的理論,就是“質形皮色”,或者“質形紋色”等。這一理論的源頭可以追溯到柳宗元的《與衛淮南石琴薦啟》。這篇文章的本意不是論述賞石,但這位賞石大家在其中講到“右件琴薦,躬往采獲,稍以珍奇,特表殊形,自然古色”,提到了柳州當地石頭的“形、皮、色”等。
不過,“質形色聲”等提法只是對實務有一定的用途,它告訴您看石頭要看哪些方面,但對賞石理論建設卻沒有太大意義,沒有把審美引向深入。
總結一下,白居易的“怪而丑”,其實就是本書前文提到的“奇與美”,是賞石理論大廈的基石,米芾、林有麟、鄭板橋的“瘦透漏皺”重于形,蘇東坡的“文而丑”在精神,柳宗元及當代的“質形皮色”像產品使用說明書,告訴您注意事項。這些理論共同構筑起了中國賞石的理論大廈。誰說玩石頭的人沒文化,看看這豪華陣容!這些還只是對理論建設做出過重大貢獻的文人,而那些只知道自個兒高興玩,沒有為后人留下文字的文人就更多了。不過,這不是本書要敘述的。
我們回到賞石原則的論述上來:白居易的“怪而丑”講的是“變化”;蘇東坡的“文而丑”講的是“變化”;米芾的“瘦透漏皺”復雜一些,包含了“簡約”與“變化”。明白了不,我們繞了很大一個圈子,還是繞回來了。

下面這個石板,用了最簡捷的表達手法,在上部戳了兩個洞,加上外圍輪廓配合,就是一個鱉的形象。左下角不經意地再戳一個洞,讓整個鱉的形象不那么沉悶,藝術一定不要完全等同于現實,變化才有韻味。這個小石頭很好地詮釋了“簡約與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