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籃子鳥鳴

董改正

老屋有一個院子，院子里有許多樹，樹葉一到陽春三月就密密匝匝的。葉尖上垂著的露水看上去是綠色的，無數的葉尖上都垂著這樣的露水，一排排、一層層的，讓人擔憂不斷流失的綠液會讓葉子慘白起來——可滑下來，卻是晶瑩的，并且帶著一剎那的天光云影。

有許許多多的鳥在樹叢間叫，它們的叫聲互相碰撞著，就像炒豆子似的。它們上躥下跳、左顧右盼，叫聲就像被它們扔過來丟過去似的。我常常懷疑掛在樹下的籃子，會接滿它們失手落下的叫聲。我不知道叫聲是什么樣子的，只是想當然地認為叫聲像小銀魚，一蹦而起，頭尾朝下，腰弓朝上。

這樣的叫聲，在我的想象中裝滿了一籃子又一籃子，裝滿了一個又一個春天。在我沒有進入生活腹地的那些年，那個籃子一直掛在我的記憶里，雖然童年已逝，故鄉已杳，但我總是擔心那一條條跳起來的銀白色的鳥叫會掉到地上，沾了草葉。后來我四處奔走，乘飛機，坐高鐵，乘公交，坐地鐵，穿行在繁茂的生活叢林里，數以十年計地忘記了那籃子。

那一天，無意間看到一個極美的動畫畫面，一只籃子掛在一盆綠蘿下，一只鳥抓著綠蘿盆沿，撅尾伸頸地歌唱，下面是幾個字：“一籃啁啾送給你。”那個春風里的籃子，又驀然在我的眼前和心上，悠悠蕩起來。那一條條銀魚，又爭相蹦跳著弓起，再紛紛落下，有些寂寞的美好。想起艾略特那句“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一時間有些領悟。很多詩歌，很多當時迷迷瞪瞪的印象，會伏在記憶的深處，會在某一處場景、某一個聲音、某一種氣息的觸發下，倏然現身，令人恍然、了然。

童年的鄉居生活是值得我一輩子回望的山河歲月，它神秘的滋養或治療悄無聲息，就像此刻，我荒蕪的心境里忽然就有了院子，有了那些大樹，有了大樹下的籃子，還有不斷不小心落入籃子里的鳥鳴。是的，在滿眼的綠光里，在寂靜的院子里，在大人各自忙著的上午，一個孩子的世界多么寧靜，多么豐富！他什么都能感受得到，云影天光、神秘的動靜、銀魚一樣的鳥聲……

我把這樣的籃子掛在心上，我喜歡它銀白色的跳躍，還有恍惚、深沉、水墨般的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