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金式“少陵號知心”詩學研究之考察

楊旭輝

提要： 蔣金式(號弱六)的杜詩之論，是楊倫《杜詩鏡銓》重要的參考。通過文獻稽核、梳理，釐清蔣氏之生平、著述，以及他對楊倫杜詩學術研究上的影響，可知其批注以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爲底本，其研究性情、詩法並重，尤其注重結合自我人生閲歷和感悟去深化詩歌文本研究，此特色在楊倫《杜詩鏡銓》中得到延續。

關鍵詞： 蔣金式 杜工部詩集輯注 楊倫 杜詩鏡銓 朱鶴齡

楊倫《杜詩鏡銓》集前賢之長，“注以明其義，解以通其旨，評以闡其志和論其藝”，(1)郭紹虞《前言》，杜甫著、楊倫箋注《杜詩鏡銓》卷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頁1。“庶足爲學者度盡金針”。(2)楊倫《凡例》，《杜詩鏡銓》卷首，頁15。在它問世之後，以其精簡著稱，“便學詩者之用”而廣爲流行，(3)洪業《杜詩引得序》，洪業等《杜詩引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頁75。成爲杜詩“清代諸重要注本中流播最廣”者。(4)張忠綱等編著《杜集敍録》，濟南，齊魯書社，2008年，頁420。

前人諸長，楊倫絶不掠美，在《杜詩鏡銓·凡例》中悉數臚舉名氏曰：“近得王西樵、阮亭兄弟，李子德、邵子湘、蔣弱六、何義門、俞犀月、張惕庵諸公評本，未經刊佈者，悉行載入。”(5)楊倫《凡例》，《杜詩鏡銓》卷首，頁15。其中不乏著名的杜詩學者，也有如王士禛、邵長蘅等詩壇名家，相形之下，名不見經傳的蔣弱六，很少受到世人的關注。然而，《杜詩鏡銓》中直接標明引蔣氏的評注文字多達一百六十多條，實際引用而未標注者更多，其數量遠超同時代的學者。這位陌生的杜詩學者及其對杜詩的批注，一度引起筆者的注意，茲據已有文獻，草撰此文。

一 蔣金式其人

蔣金式其人及生平，主要集中見於《武進陽湖縣合志》(以下簡稱《縣志》)，其中有謂：“蔣金式，字玉度，康熙二十三年(1684)舉人，考授內閣中書。爲懷寧教諭，年已六十餘。諸生知其耆宿，講業無虛日，縣試初僅數百人，後乃逾倍。工詩古文辭。歸田益事著述，無間寒暑。趙申喬與同學，臨沒，以身後必得金式文誌墓爲囑。子鴻翮，字紹孟，康熙四十四年舉人，博覽典籍，下筆千言，與人言，議論風生。從子文元，淮安府教授；芳洲，禮部員外郎；斆淳，雲南嶍峨知縣。親所指授，並有文名。”(6)張球等纂修《武進陽湖縣合志》卷二三，光緒己卯重修本，葉31B。該志卷二八《藝文》介紹蔣氏著述情況曰：“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集》二卷，存”，(7)張球等纂修《武進陽湖縣合志》卷二八，葉37B。“蔣金式《翠縷居説騷》、《杜詩編次》，并佚”。(8)張球等纂修《武進陽湖縣合志》卷二八，葉46A。

清初常州名臣趙申喬爲蔣金式舊日同窗，臨終之際以“必得金式文誌墓爲囑”，可見蔣金式之爲人、爲學深得舊日同窗趙申喬之欣賞。其歿後，蔣金式爲之作傳，見收於《國朝耆獻類徵初編》。蔣金式所作傳能準確把握好友趙申喬之“素心”，在生平仕歷的敍次中不僅將傳主“道在事中”之跡寫出，更能傳其“道心在事外”者，世人視趙爲名臣，然蔣金式在《傳》末卻一語中的，道盡其中原委：“況公固學問人也，雖簿書冗沓，而儒先精要不離心口。”(9)李桓《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五四，周富駿輯《清代傳記叢刊》(141)，臺北，明文書局，1986年，頁819。這種以如椽鉅筆寫出的深刻厚重文字，絶非一般敷衍酬應的碑傳文可比。蔣金式爲清初常州文人所作的碑傳還有不少，大多散見於傳主別集卷首。如他爲清初常州抗清義士管紹寜所作傳記，(10)蔣金式《管宗伯傳》，管紹寧《賜誠堂文集》卷首，《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26)，北京出版社，1997年，頁150。不作過多生平仕歷的排舉，而是將筆墨集注于管紹寧堅拒“薙髮令”時“神色自若，慷慨就縛”的風義，(11)潘震浦《宗伯誠齋先生父子兄弟殉難傳》，管紹寧《賜誠堂文集》卷首，《四庫未收書輯刊》(第6輯26)，頁151。文章議論風發，極現易代之際常州文人之精神風骨，屬傳記文之別調。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在清初常州文人圈中具有一定影響力的飽學之士，蔣金式“平生文字零落不自收”，(12)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丁丑仲季春雜詠共四十二首》其十四詩末自注，清乾隆十六年刻本，葉43A。生前似乎沒有將文章彙編成集，詩集則是在去世後三十年(乾隆十六年，1751)，由裔孫蔣惟梅(字羹樹)、曾孫蔣崇烈謀之，方得刊刻，惜乎這部《菰米山房詩鈔》傳之不廣，今上海圖書館有藏一部。隨著時間的流逝，關於蔣金式其人也就只留下《縣志》中的隻言片語，後來包括張惟驤《清代毗陵名人小傳稿》在內的諸多人物傳記文獻，也大多只能沿襲《縣志》而已。茲據各種史籍，詳考蔣氏其人情況如下。

蔣金式，號弱六。《武進陽湖縣合志》只言及蔣氏字玉度，未及其號。周采泉先生《杜集書録》著録原杭州大學圖書館所藏蔣金式《批杜詩集輯注》，曰：“蔣氏所批係據朱注，以墨筆細批，上題‘毗陵蔣弱六先生原本(名金式，字玉度)’。第二行題‘後學楊倫西河氏參定’。”(13)周采泉《杜集書録》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頁541。由是可確定，弱六爲蔣氏之號。

至於蔣金式的生卒年，多年來未有定論。近年，蔡錦芳、張運平《蔣金式及其批〈杜工部詩集輯注〉研究》(以下簡稱“蔡文”)有極大的推進，(14)《杜甫研究學刊》2007年第3期，頁66—81。然尚有精進空間，今筆者據所見文獻作進一步的考定。蔣金式生年，蔡文據蔣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六十自壽四章》上推其生年爲崇禎十四年辛巳(1641)，這一結論無疑是正確的。關於蔣金式生平，筆者再提供幾則佐證，以爲獻芹。

蔣氏《六十自壽四章》(其三)的末句有曰：“三庚憑一榻，屢別只依依。”自注曰：“庚申、庚午、庚辰，俱主楊宮諭處。”(15)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集》卷上，葉70B。“楊宮諭”，即清初常州著名文人楊大鶴。大鶴，字九皋，明代狀元楊廷鑑之子，康熙十八年進士，官至左春坊左諭德，故稱諭德公。(16)楊椿《孟鄰堂文鈔》卷一五《楊氏內傳》：“祖母贈淑人吳氏……生二子。吾父諭德，其次也，字芝田。”《續修四庫全書》(1423)，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98。蔣金式自二十餘歲始，“即授徒於外”，其在楊氏“家塾最久”，楊大鶴之子楊椿言之甚詳：“先生年二十餘，即授徒於外，其在先大夫家塾最久。庚申歲，伯兄祖榮、仲兄栴同執經于先生。椿方五齡，從旁竊聽，先生以爲可教。己巳、庚午間，椿與四弟祖楫、五弟祖耜，始受業焉……庚辰歲，先生課六弟松喬，從子紹曾復於此。將歸，有句云‘三庚憑一榻，屢別只依依’，椿兄弟七人，七弟豐貽生最後，不及游先生之門，其六皆先生弟子也。”(17)楊椿《孟鄰堂文鈔》卷一三《菰米山房詩鈔序》，頁169—170。是則，蔣氏詩中所謂“三庚”之本事甚明。楊氏昆仲對其師生平知之甚詳，師生間情深意篤。楊椿在爲乃師詩集作序時，記蔣金式生卒年甚明，可補蔡文對蔣氏卒年之不確：“越三年，壬寅，先生以老乞歸。其冬，先生亦捐館舍矣。昨歲惟梅以書來屬先生詩序于椿，未幾，惟梅歿，惟梅之子復以請。憶椿初受業時，年一十有四，先生以國士器之。今先生亡已三十年，先大夫歿三十有七年。椿兄弟及門者，皆後先即世。椿耄及，無知暮成何望，欲如曩昔父師兄弟同在一堂之上，邈不可得。……乾隆十六年，歲在辛未七月丙子。”(18)楊椿《孟鄰堂文鈔》卷一三《菰米山房詩鈔序》，頁170。是則，蔣金式卒於康熙六十一年壬寅(1722)。

蔣金式少時與里中前輩交遊甚密。“少從外舅吳蓼堪先生治舉子業，長從惲遜庵(按： 惲日初)先師學”，(19)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丁丑仲季春雜詠共四十二首》其十九自注，葉44A。深得二師之賞識。惲日初是清初著名的《易》學大家，“晚年注《易》僅得七卦”，臨終前曾囑蔣金式曰：“余注《易》未成，汝他日可續成之。”(20)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丁丑仲季春雜詠共四十二首》其十七自注，葉43B。與“毗陵六逸”之楊宗發、惲壽平羣居切磋，學問精進，名揚鄉里，尤爲常州楊氏所重，長期聘爲西席。

里居教館之外，蔣金式一生中最爲重要的活動就是應科舉試。滿腹才華的蔣金式，一生困頓場屋，嘗盡心酸。楊椿在《菰米山房詩鈔序》提及老師康熙三十年辛未、三十六年丁丑兩次會試落第的經歷。年近花甲的蔣金式於丁丑會試落第後，作組詩感喟人生曰：“四十四年仍失路，毿毿徒愧滿頭霜。”“已拚頭白一無成，何事年年逐隊行……百千萬劫鑄來錯，四十五場完此生。”在自注中，蔣氏歷數科場失意的經歷曰：“自甲午(按： 順治十一年，1654)至今，春秋共十六闈”，除卻“癸卯以外艱不與”外，(21)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丁丑仲季春雜詠共四十二首》其一、其二，葉40B。從鄉試到會試，蔣金式先後十六次鏖戰科場，都鎩羽而還。一次次“依舊青衫出帝京”，蔣金式唯有作詩抒臆，直呼出“細憶年來歌哭處，秋風秋草總關情”這樣的詩句。(22)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久淹都下近始赴幕淛東便道還里留別諸同學四首》其一，葉20A—20B。蔣金式的詩歌，無論其內容還是風格，多有杜甫之風神，“淒致婉情，曲紆多變，則故風騷遺響也”。(23)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丁丑仲季春雜詠共四十二首》後附陶自悅跋，葉48B。這一風格之形成，無不與蔣金式長期淫浸沉潛杜詩有著莫大的關係。

二 蔣金式注杜詩之特點

蔣金式困頓蹇躓的一生，始終以杜詩爲伴，幾乎用畢生心力去讀杜、注杜、評杜。其組詩《書自評杜詩後十首》，便是其詩書一生的真實寫照：“南北東西了一生，老來尤覺此身輕。臣精亦既消亡盡，猶向殘書費品評。”“一身羈旅自蕭然，幾頁殘書擬判年。”“杜詩評注十餘種，盡付還家又八年。”(24)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下《書自評杜詩後十首》其一、其二、其六，葉73B—74B。蔣金式研讀杜詩，用力甚勤，由此可見一斑。蔣金式終其一生，完成了杜詩批注，惜乎在楊倫《杜詩鏡銓》之後，知者日鮮。

根據周采泉先生《杜集書録》的著録，筆者赴今浙江大學古籍部查閲了蔣金式的《批杜詩輯注》，蔣氏批注的基本情況始爲明朗。蔣氏批注是以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爲底本，直接在其上加以朱墨二色的圈點、品評和注釋，卷末有宗舜年跋，卷一首頁有墨筆題寫：“毗陵蔣弱六先生原本(名金式，字玉度)，後學楊倫西河氏參定”，應係楊倫所題。今對蔣金式批注本之特色，略作探賾如下。

在杜詩研究中，歷來的學者、注家都似乎很難逾越“詩史”這一概念，以致歷史上有一大批杜詩學者膠柱於此，將大量的精力用於考史，甚至出現了畢沅所諷刺的那種“讀杜之金針”，即公然宣稱杜詩“能箋新、舊《唐書》時事”。(25)畢沅《杜詩鏡銓序》，《杜詩鏡銓》卷首，頁2。蔣金式對杜詩的把握和理解，並沒有受此影響，在其批注中，他沒有花費過多的筆墨文字去考索史籍以探求杜詩之本事，而是集中于老杜詩歌中的情感世界和精神世界。在其《書自評杜詩後十首》中，蔣金式非常清晰地表明了自己注杜、學杜的動機、基本視角和立場：“變化萬形神物聚，精靈一片化工知。芝田艾圃皆長往，誰與同吟杜甫詩？”(26)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下《書自評杜詩後十首》其九，葉74B。

在蔣金式看來，杜詩以其歌哭啼笑，抒寫其忠義孤憤，這些情緒的表達時時療慰著自己的心魂。因而，研讀、批注杜詩的過程，成爲蔣金式借以遣釋內心孤獨淒寂的主要方式。“杜陵一卷羈離淚，把盞沉吟又夜分”，(27)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下《書自評杜詩後十首》其五，葉74A。這些都是蔣金式非常清晰的自我陳述。蔣金式在詩中這樣描寫自己讀杜詩時所産生的情感共鳴：“咄嗟杜陵老，漫作解脫語。勸汝付忘言，但領杯中趣。”(28)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遣興八首》其七，葉51A。因而也就有了“少陵號知心，焉用傷裋褐”的自我抒懷和感喟。(29)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遣興八首》其八，葉51A。既然自稱“少陵知心”，蔣金式就會比一般人更關注杜詩中的情感內藴，也會學習老杜的詩法、詩風進行創作，實現自我的遣興抒懷。

出於這樣的學術動機和立場，性情、詩法并重，就成爲蔣金式批注杜詩的最大特點。如果説蔣金式詩中所謂“變化萬形”、“化工”主要是指詩歌創作的技法、體格的話，那麼統攝並“聚”起“萬形”的“神”和“精靈”，則更多是指詩歌的情性。這樣的解讀應符合蔣金式之本意，而非筆者之臆測，蔣金式對他的弟子江瑯反復申説這一重要觀念：“杜工部近體詩渾浩流轉，頓挫沉鬱，比興俱備，而贈答懷思之篇，尤悲情喜態，淋漓生動，字外行間，老嫩雅俗，都須別論。”(30)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下《壽石村七十四首》後附江瑯跋，8A。江瑯之跋尾云：“夫子之教予如此。”傳蔣氏之學最著者莫過於楊倫。楊倫注杜，在對杜詩學史反思之後，接受了蔣金式批注的這一特點。只是楊倫在蔣氏重視詩法的基礎上，更明確地提出了“體格”這一概念，這就有了楊倫“體格”“性情”兼重的箋注原則。(31)楊倫《杜詩鏡銓·凡例》：“宋人一代之詩，多講性情，而不合於體格，是委巷之歌謡也。明人一代之詩，專講體格，而不能自達其性情，是優孟之衣冠也。試觀少陵詩，憲章漢魏，取材六朝，正無一語不自真性情流出；無論義篤君臣，不忘忠愛，凡閲及兄弟夫婦朋友諸作，無不切摯動人，所以能繼跡風雅，知此方可與讀杜詩。”《杜詩鏡銓》卷首，頁14。

杜甫之爲“詩聖”，與他在詩藝上不懈的探究和精益求精是密不可分的，所謂“爲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32)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杜詩鏡銓》卷八，頁345。“晚節漸於詩律細”，(33)杜甫《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杜詩鏡銓》卷一九，頁740。乃是杜甫的自我寫照。雖然宋代以來的詩話，也曾對杜詩的煉字、煉句有過評點，但這些吉光片羽式的散點品評，往往就一字一句而論，不能全面反映老杜在詩法、體格上的整體風貌和成就。反觀歷來的杜詩研究者和注家，則更少對杜詩在字法、句法、音律、章法、構思等詩法、詩藝方面的成就進行系統地評注或研究。

蔣金式認爲，在涵詠吟哦中領悟字詞、章法的閫奧，對詩藝和創作水準之提升有重要的意義。楊椿在回憶蔣金式對他的教誨時，就提及這一點：“往年十四，受業于弱六先生，先生訓之曰：‘五經、《左》、《史》，文章之祖。歸震川跪誦《史記》，每篇必五百遍。’椿念跪誦可不必，遍數則不可不多。自是，午前讀諸經，午後讀《左》、《史》，周而復始，積十餘年，所讀或數千遍、數萬遍不止。”(34)楊椿《孟鄰堂文鈔》卷一三《與蔣東委書》，頁166。蔣金式長年沉潛杜詩，自能領會其中的妙處，因而在批注杜詩的時候，時有獨得之見，其中有很多就被楊倫引用到《杜詩鏡銓》中，試舉幾例略作説明。

對老杜詩歌中的遣詞造句之妙，蔣金式信手拈來，評點簡扼而入木三分。杜甫《晚晴》頷聯描寫雨後夕陽下村景：“夕陽薰細草，江色映疏簾。”蔣金式特拈出“薰”字，以爲此字寫盡雨後村莊雲煙繚繞的風姿，評點曰：“初晴，日射處濕氣上騰，‘薰’字如畫。”至於對句中所寫光影明滅的變化，蔣金式的評曰：“江色以初見日而明。”(35)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八，浙江大學圖書館藏本，葉12A。又見《杜詩鏡銓》卷八，頁353。楊倫在《杜詩鏡銓》中評之曰：“謂江色得返照而明”，實則承繼了蔣金式的意見，只是移易文字而已，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的第一首，以“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開篇，蔣金式注意到了“惱”字之妙，評析曰：“‘惱’字嬌甚，尋花癡景，不描自出。”(36)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八，葉13A。楊倫引曰：“蔣云： 著一‘惱’字，尋花癡景，不描自出。”《杜詩鏡銓》卷八，頁354。經此一點，老杜用詞之妙及詩人性情風致頓現，更可以引發讀者領會此一字、此二句在組詩構思上的總領作用，楊倫受此啓發，便於眉批中評曰：“首二句綰下六章。止一酒伴，又尋不著，明所以獨步尋花之故。”(37)《杜詩鏡銓》卷八，第354頁。楊倫此評亦是由蔣氏而來，蔣氏原評曰：“首二句綰下六章。是日獨步尋花，若言江上愛花無人，止一酒伴，走覓空怵，正明獨步之故也。”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八，葉13A。

蔣金式對杜詩字法的評騭，不局限於字意本身的品鑑，也很注意煉字與詩歌結構、章法、篇法之間的關聯，這樣的評注、研究視野，使其批注避免了以前注家“知識紆繆，章句割裂”，(38)畢沅《杜詩鏡銓序》，《杜詩鏡銓》卷首，頁2。“章比句櫛”，(39)朱珪《杜詩鏡銓序》，《杜詩鏡銓》卷首，頁4。深陷於字詞瑣屑冗贅的弊病。前引點評《江畔獨步尋花七絶句》是其一例，在點評老杜《春日憶李白》的尾聯“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時，亦復如是：“‘細’字對二、三、四句看，自有微旨。”(40)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葉34A。《杜詩鏡銓》卷一，所引略有文字不同而已，頁32。若非老杜與李白情深意篤，二人如何能夠在一起“細論文”？端賴于此，杜甫對李白詩歌風格和藝術淵源纔有“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這樣的經典評價，也有足夠的底氣在開篇即對好友的詩壇地位作出高度稱讚：“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羣。”這無不因爲曾與李白有過“細論文”的深入交流。杜甫對李白的折服和敬重是發自肺腑的，與李白分別之後，時常會湧現出知音同道難覓的孤獨和苦悶。對於這層詩中“微意”，蔣金式直接點破：“自是歷盡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讓一頭地語。但所甘心讓者，亦只如下三句云耳。此篇獨因論詩懷白，蓋因世無詩人，無可論文而思白，與前思白又微別，乃少陵甘苦自知語也。”(41)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葉34A。楊倫在《杜詩鏡銓》詩末的評語實乃化於此者。(42)楊倫評曰：“首句自是閲盡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讓一頭地語。竊謂古今詩人，舉不能出杜之範圍；惟太白天才超逸絶塵，杜所不能壓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杜詩鏡銓》卷一，頁32。)

蔣金式的評點單就杜詩句法、章法的分析而言，也頗有見地。杜甫《巳上人茅齋》頸聯“江蓮搖白羽，天棘蔓青絲”，初讀之，只覺純是寫景之語，以往的注家因而也較少關注此聯，然而蔣金式的評點卻抓住了“白蓮”“羽扇”“天棘”諸物象中所隱含的佛教意藴，在批語中明確指出：“灑然而來”，“是詩意，亦是禪機，不徒琢句之工”，後來楊倫索性徑改爲“即用起下”之評，(43)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葉5A。《杜詩鏡銓》卷一，頁5。這一精彩的章法解讀是建立在細緻的文本箋注基礎上的。天棘，寺院多植之，又《華嚴會元記》：“青松爲麈尾，白蓮爲羽扇。”明此，則句中隱含的禪機，不難見也。有了這一隱藏的伏筆深意，詩歌尾聯用支遁、許詢講論佛法相契相得的典故，抒寫詩人與巳上人的深厚情誼，詩歌意脈上的轉接、綰合也就昭然若揭。又如，在點評《茅屋爲秋風所破歌》時，蔣金式尤著力于全詩整體構思的剖析，對“南村羣童欺我老無力……歸來倚杖自歎息”一段在全詩章法結構上的作用，蔣氏分析道：“筆力老橫，寫當景情事，本□是空中樓閣，卻十分活現，畫工化工；又添出此一段波瀾，文情恣肆，單句縮住黯然。”老杜在敍寫自己屋敝漏雨的苦況後，蕩開筆墨，翻出全詩的大旨“安得廣廈千萬間”。對於老杜在詩篇構思和詩句轉承的技巧，蔣金式有細膩的分析，最後出以一句總評：“一筆兜轉本位，飄然如風。”(44)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八，葉18B。後來楊倫爲了避免援引的瑣碎，將其諸多旁批旁注加以整合歸納，出以己語，但仍冠以蔣氏之名，曰：“此處若再加歎息，不成文矣，妙竟推開自家，向大處作結，於極潦倒中正有興會。”(45)《杜詩鏡銓》卷八，頁364。這一總結對世人歌行體詩歌創作，特別是在詩歌意旨和思想境界的開拓方面，極具指導意義，儒家士人心係天下家國的博大胸懷，是成就《茅屋爲秋風所破歌》爲偉大經典的重要思想內核，就詩藝的角度而言，詩人“推開自家，向大處作結”的構思、章法，確乎是成就其成爲經典的重要創作手法。

蔣金式在評點杜詩時，常常在世人不加注意的“閑字”“閑文”“襯字”中品讀出獨到的體會，發覆杜詩構思之精、章法之妙。杜甫《送李校書二十六韻》中“自恐兩男兒，辛勤養無益”一語，看似平淡，實則在全詩結構中起著重要的轉承作用，蔣金式拈出評價道：“襯筆奇警。”(46)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四，葉30B。在“看似閑文襯筆”處，(47)楊倫在蔣金式的基礎進一步評論道：“自恐二句，看似閑文襯筆，正其所以感激作詩處。”《杜詩鏡銓》卷四，頁188。蔣金式時常能品味出許多精彩來。如在評杜甫《夜宴左氏莊》時，他也和常州府前賢顧宸一樣，注意到“重疊鋪敍，卻渾然不見痕跡”的妙處，概因顧氏早于蔣金式，楊倫在《杜詩鏡銓》中只引了顧氏之語。其實，蔣金式的評騭有超越前輩者，他更注意到連續鋪敍中物象間的連接“襯字”，諸如“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中的“流”“帶”等字眼，看似不經意、不起眼，實則使全詩“意思層出”，並形成珠走玉盤、“流走錯落”風格。茲引蔣氏評語如下：“八句詩，須看他多少鋪述變化之妙。張琴、檢書、燒燭、看劍、引杯、吟詩，人事也；風林、纖月、衣露、暗水、花徑、春星、草堂、吳詠，所遇也。扁舟意，虛情也。羅列許多，卻自一串，又自流走錯落，皆由襯字神到，意思層出故也。”(48)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葉7B。

這樣的精彩評點，還有很多，再如評《重經昭陵》有曰：“首句有意，英雄並起，歷數獨歸，此中便見神器有定，不可以智力爭也。□語亦即王孫滿‘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之意。”(49)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四，葉11B—12A。楊倫《杜詩鏡銓》改蔣金式評語，並繫之于蔣氏名下曰：“首二句見神器有定，不可以智力爭也，與班彪《王命論》同旨。”《杜詩鏡銓》卷四，頁172。在此就不再展開，讀杜詩者及研究者自可細細體味其品鑑之妙。蔣金式在杜甫詩藝上的獨到見解和體會，與其注重體格的詩學主張有著密切聯繫，他曾在詩中自陳曰：“每論文章裁僞體，比於書法辨中鋒。”(50)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丁丑仲季春雜詠共四十二首》其二十一，葉44B。

蔣金式的詩歌研究，不僅關注詩藝、體格，還非常重視詩歌的社會內容和抒情特質。在他的詩論中，時常將“風騷遺旨”作爲評判詩歌的重要標準，所謂“且律詩不得風騷遺旨胡云工？微論工部，即義山七律中一二神句，直侵風騷化境”。(51)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丁丑仲季春雜詠共四十二首》序，葉40A。這一理念在他評注杜詩時得到了充分的展現，他評杜甫《過宋員外之問舊莊》時就説：“俯仰古今，多少感慨，方是真詩。”(52)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葉7A。

蔣金式自稱“少陵號知心”，在杜詩中尋找精神的慰藉，因而他在杜詩的閲讀、評點中，時時與老杜産生情感上的共鳴，這些情感的共鳴，時見諸蔣金式的杜詩批注中。蔣氏的注解文字中，既有通過文本采用“以意逆志”的方法揭櫫老杜詩作本身的情緒表達，亦時有蔣金式自我的人生體悟，這在其他人的詩歌研究和評注中是很少見的。

面對杜甫的離亂傷懷之作，蔣金式筆下時時用“苦音急調，千古魂消”；(53)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三，葉24B。《杜詩鏡銓》卷三《哀江頭》，頁122。“俯仰茫茫，愴然泣下”，“如感如泣，真如晤語”這一類評語。(54)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九，葉22A。楊倫將這幾段評點合爲：“蔣曰： 亂離漂泊之餘，若感若悟，真堪泣下。”《杜詩鏡銓》卷一九《曉發公安》，頁948。這些文字在汗牛充棟的杜詩評語中，似乎屬於最爲平常的那種類型，但就在這看似平常之中，卻有著蔣金式自己的獨特之處。蔣金式是全情地投入到杜詩的文本中，真正做到了心接古人，因而才有“若感若悟”的情感體驗。詩歌研究者以有我之眼光去品鑑先賢作品，將自我的感受直接形諸批注，這在傳統考據式的箋注中是極爲罕見的，但蔣金式的批注中卻經常可以讀到這樣的批語：“一派自言自語，讀之黯然魂消”，“將從前聚首之可樂，襯出今離別之可傷，倒煞作結，更覺含情無限，每讀到此，爲一愴然”。(55)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八，葉27A。《杜詩鏡銓》卷一八《遠懷舍弟穎觀等》引蔣氏文字略有不同，頁897。

蔣注的這一特點，使得其批注杜詩時，每于世人輕忽的作品中時有獨到之解讀。《鸂鶒》是杜甫在蜀中的一首詠物詩，注家矚目者不多，而蔣氏在頸聯“六翮曾經翦，孤飛卒未高”句下評曰：“此屬慰勞之詞，自有同病相憐之意”，“豐采消萎之餘，雖豪傑亦不能振，語極沉痛”。(56)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八，葉36A。楊倫括之曰：“此屬同病相憐之詞，故尤激切。”《杜詩鏡銓》卷九，頁387。蔣金式在發掘詠物詩情感隱喻及其張力的同時，對物象“興寄”中主客體情緒關係的關注，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在批注中用“同病相憐”這一習見的俗語爲結。蔣氏吟哦著這樣“沉痛”“激切”的詠物詩時，何嘗就沒有“同病相憐”的喟歎？科場的失意困頓，使蔣金式筆下不乏這類激切的詠物之作。他見友人齋中枯竹放青，非但無絲毫喜悅之情，反而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亦天涯慣憔悴，愧無生意答春暉。”(57)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高西白齋中枯竹放青四首》其三，18B。

蔣金式結合自我人生閲歷和對生活的感悟去讀詩、注詩，對深化詩歌文本的研究是極有意義的。他讀到杜甫《上水遣懷》中“窮迫挫曩懷，常如中風走。一紀出西蜀，於今向南斗”數語時，便激起了人生飄蓬轉徙的自我記憶，對“中風走”給予了高度關注，不僅將其視爲“客況雋語”，(58)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九，葉27B。更認爲“又別有深意，正與吊屈、賈意義相類”。(59)朱鶴齡注，蔣金式批《杜工部詩集輯注》卷一九，葉28A。楊倫將其合併曰：“所謂‘如中風’者，亦佯狂之意歟。正堪與屈、賈共一哭。”《杜詩鏡銓》卷一九，頁958。蔣金式不僅在杜甫的詩歌中找到了長歌當哭的契機，在屈原、賈誼等人的作品中也會産生強烈的共鳴。在蔣氏詩筆下，他是這樣明確表達對莊子和屈原的理解的：“楚尾兩文人，莊周與屈原。屈原呵天神，莊周詆聖賢。啼笑故歧趣，孤憤同纏綿。詞賦予清談，各復衍其瀾。”(60)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遣興八首》其四，葉50B。在對杜甫《五盤》詩的批注中，亦可見蔣金式長年蓬轉徙倚人生感悟之影響，引於下，可作參考：“是險極中略見可喜，反因此生出別感來，分明一路恐懼驚憂，萬苦在心，俱記不起；至此心神略閑，不覺兜底觸出，最爲神到。”(61)《杜詩鏡銓》卷七《五盤》，頁305。

三 家族、地域文化視閾的觀照

蔣金式在杜詩研究上的實績，實乃是明代後期以迄清代中葉常州府(包括屬縣無錫、陽羨、江陰等地)杜詩研究、評注熱潮中的一個階段性成果和標誌，關於這一時期常州文人中盛行的尚杜之風，筆者曾專文論述，(62)楊旭輝《清代常州詩羣與尚杜風潮——兼論楊倫〈杜詩鏡銓〉及其詩歌創作》，《杜甫研究學刊》2004年第4期。茲不贅。在此只想就蔣金式批注杜詩在常州文人研究進程中的承先啓後地位，以及在家族、地域間流播影響諸端，進行必要的論述，以期較爲全面地勾勒常州文人杜詩學研究的學術譜系。

明代後期，常州府就有包括唐順之在內的文人學士開始系統地研究杜甫及其詩歌。唐順之曾作《唐杜甫傳》一篇，大讚杜詩曰：“至甫混渾涵汪茫，千彙萬狀，兼古今而有之”，“沾丐後人多矣”。(63)唐順之《歷代史纂左編》卷一二九，《四庫全書存目叢編》(史部137)，濟南，齊魯書社，1996年，頁383。這一時期常州人注杜最有成就者，當推徐常吉。常吉，字士彰，嘉靖四十三年舉人，萬曆十一年進士。所著《杜詩注》(一作《杜七言律注》)，在當時“頗爲盛行，當時各藏書家頗多著録”。(64)周采泉《杜集書録》外編卷一，頁741。徐注對前代趙次公、虞集注本“涉於蕪陋悠謬”者，“摒而黜之”，深得同時代杜詩注家謝傑稱讚：“自毗陵説行，世稍知其爲贋。”(65)謝傑《杜律詹言自序》，周采泉《杜集書録》卷六，頁333。此後，常州文人讀杜、注杜之風日盛，到了康熙年間，甚至出現了這樣的説法：“著意鑄金摹老杜，瓣香舍此總非真。”(66)邵燮《與李芥軒論詩》，顧光旭《梁溪詩鈔》卷三三，乾隆五十九年顧氏自刻本。

順、康年間，常州地區産生了一部重要的杜詩注本，它對蔣金式批注杜詩影響極大，這就是寄居常州的蜀人李長祥和常州楊大鯤合作的《杜詩編年》十八卷。

李長祥(1612—1679)，字子發，號研齋，四川井研人。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與楊大鯤之父楊廷鑑同榜。楊大鯤，字九摶，一字陶雲，別字秋屏。武進人，楊廷鑑之長子。明亡之後，李氏寄寓常州。楊大鯤對這位父執前輩尤爲敬重，問學甚勤，李長祥在《杜詩編年序》中就説：“陶雲楊氏，好古方深，與余朝夕。”(67)李長祥《天問閣文集》卷四，《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11)，北京出版社，1997年，頁296。大鯤對李氏的敬佩之情也在書序中流露無遺：“先生評論，皆少陵意中之所以然，先生在千百世下，一一道之以出，使少陵復生，不復贅一辭。”(68)周采泉《杜集書録》卷四，頁173。

二人長時間的切磋探求，深得杜詩之精義，李長祥《杜詩編年序》中有曰：“故他人之詩，其美或一有，子美之詩，固無不有，是謂之備美，而備美則其辭也。”(69)李長祥《天問閣文集》卷四，頁295。對於杜詩的研究，李、楊二人絶不滿足於其辭“備美”，更將主要精力集中于杜詩歷經國破家難之後的情感抒泄。他們批注杜甫《復愁》一詩時，在“胡虜何曾盛，干戈不肯休”句下，竟然出現這樣極具個人情感色彩的評點之語：“自古至今如此，今人不平！”觀其注杜文字，隨處充盈著慷慨激昂的情緒，“鬱鬱不平之氣，躍然紙上”，(70)周采泉《杜集書録》卷四，頁174。大有駐足當下讀古書的意思。究其原因，蓋與李長祥作爲遺民，飽經明亡離亂之苦，又曾被清兵所執，有一定的關係。周采泉先生在評價此注時説：“全書著重在杜詩立意，而不斤斤於詞章訓詁，雖略有箋釋，僅説明大意而止，與歷代注杜風格截然不同。”(71)周采泉《杜集書録》卷四，頁174。

前黃楊氏自楊廷鑑得中狀元遷居府城後，文化上的建樹不斷累積，在常州府文化圈中的名聲鵲起，成爲常州學術文化的風向標，一時湧現包括楊大鯤、楊椿在內的學術名家，故而楊椿在其《楊氏家傳》中不無自豪地宣稱：“故吾郡稱門第之盛者，必歸楊氏。”(72)楊椿《孟鄰堂文鈔》卷一五《楊氏家傳》，頁192。茲據楊椿《孟鄰堂文鈔》卷一五《楊氏家傳》、《楊氏內傳》以及光緒二十一年《毗陵前黃楊氏族譜》等文獻，作常州前黃楊氏世次簡表如下：

前文所引楊椿《菰米山房詩鈔序》等文獻可知，蔣金式長年任常州前黃楊氏西席塾師，再加上楊氏“舊居去先生咫尺”，(73)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久淹都下近始赴幕淛東便道還里留別諸同學四首》後所附楊喬年和詩(其三)之詩注，葉25B。與楊大鯤、大鶴昆仲過從甚密，時時切磋有論學。此種盛況，楊大鶴詩中屢屢提及，並極言這種羣居切磋給自己帶來的快樂：“漫浪何須歎冷官，一時朋舊足清歡。李生名過黃江夏，蔣子人如管幼安(自注： 玉度)。”(74)楊大鶴《賜研齋詩鈔》卷二《午日漫興》其三，常州圖書館藏清代鈔本。“曹子移家住白雲，蔣生三徑共論文。廿年舊事隨流水，一日清尊又夕曛。”(75)楊大鶴《賜研齋詩鈔》卷二《初冬雜詠十首》其八。楊大鶴的七子中有六人從其問學，楊椿在《仲兄古度先生墓志銘》、《四弟乘萬墓志銘》、《五弟汝獲墓志銘》諸文中多有記載，(76)楊椿《孟鄰堂文鈔》卷一六，頁205、207、209。文長不引。蔣金式與楊氏父子、叔侄兩輩人密切的學術往還中，相互間産生切實而深刻的影響。蔣金式自謂“少陵號知心”，在杜詩箋釋、評注中尋找自我精神慰藉的做法，與李長祥、楊大鶴《杜詩編年》之間的學理淵源是很顯而易見的。多年的塾師經歷，使蔣金式在給楊氏昆仲講授杜詩的過程中，也會在字法、技法、章法等詩歌技藝方面有較爲細緻的分析，這也就是後來楊倫所謂的“於轉接照應、脈絡貫通處，一一指出，聊爲學詩者示以繩墨彀率”，(77)楊倫《凡例》，《杜詩鏡銓》卷首，頁13。這是作爲塾師實現文學教育功能的之必然手段和軌轍。

明乎此，則前述蔣金式注杜特點形成原因已基本明朗。通過蔣金式之傳承，楊倫《杜詩鏡銓》對李、楊合注也多有稱引，所謂“研齋”(李長祥號)者是也。然尚有一問題尚需略加論説，即蔣金式對楊倫的影響，亦是通過家族姻婭之學術授受而得以實現的。

明清時期的常州蔣氏在科舉、學術、仕宦各方面，不僅在江南地區，乃至在全國範圍內都可稱獨領風騷。僅以清初而言，蔣驥藉其《山帶閣注楚辭》而成爲一代楚辭學大師，蔣汾功之經學、蔣和寧之詩學以及蔣金式的杜詩研究，都聲名遠播。更爲重要的是，蔣氏的學術譜系絶不是家族內部封閉式的傳承，而是通過姻親血緣的關聯，實現學統的擴展和張大。下圖是根據同治十二年重修《安陽楊氏族譜》，蔣汾功《讀孟居文集》中的《先考事略》、《表弟涑塍制舉業序》以及洪亮吉《外家紀聞》等文獻所作的蔣氏學術傳授示意圖，其中既有蔣氏家族內部的授受，更可以清晰地看出蔣氏作爲外家在學術文化上的輸出貢獻。

常州蔣氏對子弟之教育極嚴格，洪亮吉在《外家紀聞》中爲世人留下了生動的記録：“課子極嚴，自五經、四子書及制舉業外，不令旁及，自成童入塾後，曉夕有程，寒暑不輟。夏月別置大甕五六，令讀書者足貫其中，以避蚊蚋。”(78)洪亮吉《外家紀聞》，授經堂家刊本。家族中既然有著如此豐厚的學術積澱和學術資源，家中的長輩自然會對子孫竭盡全力地啓迪訓導。秦靖然在爲蔣金式之子蔣鴻翮所著《唐人五言排律詩論》作序時，生動地描繪了蔣氏子侄輩圍繞在蔣金式身邊問學的盛況，其中有曰：“憶歲癸酉，余侍弱六夫子讀書太山庵，始與蔣氏羣從毗季游，於時鯤溟(按： 蔣鴻翮)之兄魏瓠，弟席嶢、東委(按： 蔣汾功)、磐龍、涑塍(按： 蔣驥)皆在焉，魏瓠年最長，而諸君甫弱冠。”(79)秦靖然《唐人五言排律詩論序》，蔣鴻翮《唐人五言排律詩論》卷首，寒三草堂刻本。秦氏所描寫的景況，在蔣鴻翮的《寒塘詩話》中也可得到印證：“乙亥歲，集遙、磐左、涑畻、沅庭、師嶧諸弟暨吳穗書、錫山二秦子，侍家大人讀書鶴宕。”(80)蔣鴻翮《寒塘詩話》，張寅彭選輯，吳忱、楊焄點校《清詩話三編》(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頁1007。

蔣金式的杜詩研究在蔣鴻翮《唐人五言排律詩論》也有承繼，雖然不多，只見於《重經昭陵》、《敝廬遣興奉寄嚴公》、《春歸》、《王閬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別之作》、《行次古城店泛江作不揆鄙拙奉呈江陵幕府諸公》、《送魏二十四司直充嶺南掌選崔郎中判官兼寄韋韶州》六首，但從中可以感受到父子相承的學統延續。對此，蔣鴻翮亦不諱言，他在書中明言：“杜詩家大人有全部批本，未能付梓，因論排律，附録一二，即杜六韻排律，亦尚夥，不能盡登，聊録數篇以見梗概而已。”(81)蔣鴻翮《唐人五言排律詩論》卷三，寒三草堂刻本。

對蔣金式杜詩研究承繼最多，取得成就最爲突出的則莫過於外家子弟楊倫。安陽山楊氏與蔣氏的聯姻，在同治十二年重修《安陽楊氏族譜》中清晰可見，核之詩文集，亦多有記載。楊倫雖未得到外高祖蔣金式之親炙，但和洪亮吉一樣，作爲蔣氏的外家子弟，自幼就與蔣氏羣從遊，尤其是深得祖舅蔣和寜的點撥和器重，趙懷玉在楊倫墓志中謂：“(倫)九歲能詩文，爲祖舅蔣和寜所器。”(82)趙懷玉《亦有生齋文集》卷一八《廣西荔浦縣知縣楊君倫墓誌銘》，《續修四庫全書》(147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243。蔣氏一門對常州當地詩風、文風以及學術發展的貢獻卓著。有學者研究謂：“蔣汾功、蔣和寜父子是清代常州文學創作傳承譜系中承上啓下的重要一環，從毗陵七子到後世陽湖文派無不受其影響。”(83)葉舟《清代常州城市與文化： 江南地方文獻的發掘及其再闡釋》，復旦大學歷史系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頁281。清代常州文人學者對他們的尊崇也是溢於言表的，陽湖文派代表作家陸繼輅曾在文中這樣説道：“蓉庵蔣先生以辭章，一時後進之士翕然從之……蔣先生之學一傳爲洪稚存編修、黃仲則少尹、楊西河大令、趙味辛司馬，繼洪、黃、楊、趙而起者，至今遂不可勝數。……故其教澤之所被如是其深且久也。”(84)陸繼輅《思補齋詩集序》，民國十八年重修《武進西營劉氏家譜》卷五。這樣的記載還見於陸繼輅《合肥學舍劄記》卷三《蘇幕遮詞》條中。洪亮吉《外家紀聞》中亦有曰：“侍御舅氏生平獎假後進。壬午、癸未奉諱居里日，尤留意里中人才，時余甫成童，尚未爲先生所知……後五六年中，先生始極賞余及黃二尹景仁、孫兵備星衍。”

蔣和寜去世後，楊倫悲痛欲絶，作《哭蔣定安舅氏》一詩，以抒發自己內心無盡的感念之情：“憶昨初見君，文章許阿士。下交折輩行，朋舊少與比。家居頗附近，相隔僅尺咫。踏月時叩門，聞我輒倒屣。新詩互評騭，丹黃雜案幾。”(85)楊倫《九柏山房詩集》卷一《哭蔣定安舅氏》，嘉慶十七年遂初堂刻本，葉11B。楊倫徜徉蔣氏樓館，也會時時追念蔣金式、蔣鴻翮等外家先祖，在他們的讀書舊地鸛宕，楊倫有詩感懷曰：“幽人讀書處，遺跡未飄零。”句下有楊倫自注：“外氏祖蔣弱六、紹孟先生(按： 蔣鴻翮)皆讀書於此。”(86)楊倫《九柏山房詩》卷一《鸛宕放舟》，葉3A。在面對外家先祖批注《杜工部詩輯注》手澤的時候，楊倫自然也懷揣著無比虔敬之心的。浙江大學圖書館藏蔣金式批注《杜工部詩輯注》係“據《朱注》”，“以墨筆細批”者，在是書的卷首題曰“毗陵蔣弱六先生原本”，第二行則題“後學楊倫西河氏參定”。楊倫在蔣金式原稿上再加參定增益，其“所録諸家評語，旁午錯綜，細書彌滿，復有損益，則粘紙以繼之。先輩讀書，用力深至，殆非後生所及”。(87)周采泉《杜集敍録》，頁541。楊倫的參定，使外高祖之舊注更加邃密深沉，最終更由此而另成新著《杜詩鏡銓》，其名聲更駕而上之，宗舜年跋語所謂“其輯《鏡銓》，即以此爲底本”者也。

需要略加説明的是，這種“青出勝藍”的情形，在舊時家學的傳承授受中，實屬常見。事實上，楊倫《杜詩鏡銓》對外高祖著述的承續，也絶不是蕭規曹隨式的亦步亦趨，而是在兼收並蓄的基礎上後出轉精，自立門戶，成爲一代名著。它既不是宗舜年跋語中所説的“《鏡銓》又後來之更名耳”，(88)周采泉《杜集敍録》，頁541。也絶不是周采泉先生所謂“楊氏據此以爲《鏡銓》底稿”，“在《鏡銓》成書時，即不交代清楚，又不將蔣氏始末略作簡介”，故意“以此爲枕秘，故弄玄虛，不欲告讀者”。(89)周采泉《杜集敍録》，頁542。對於楊倫的這一重大誤會，筆者深感辯誣之必要，故作如上解説。楊倫“論詩一宗少陵”，(90)趙懷玉《亦有生齋文集》卷一八《廣西荔浦縣知縣楊君倫墓誌銘》，頁243。甚至公開倡言：“有唐一代之詩，非杜不足學也。”(91)張灼《西河公九柏山房詩序》，楊道徐等纂《安陽楊氏族譜》卷一九，同治十二年重修本，葉39B。很顯然是深受外高祖蔣金式的影響。至於《杜詩鏡銓》之取資、獲益于外高祖弱六夫子者，楊倫亦從不諱言，他在《凡例》以及注文中都有明確的標識，抄襲剽竊者惟恐藏之不及，豈能有如是之舉耶？

四 蔣氏注杜的學術史視閾考察

筆者認爲，在對前人杜詩研究成果兼收並蓄的基礎上，特別是在蔣金式的深刻影響下，楊倫的《杜詩鏡銓》“特別注意將考證本事與解釋詞句結合起來”，並“通過詩人的生存狀態、文學活動背景以及文學表現形態兩個角度作綜合研究，力求能夠做到‘以意逆志’，將詩人的真實性情切實的勾勒出來”。因而《杜詩鏡銓》一書，“無論是對杜詩語詞的訓釋，對篇章句法的講解，還是所引用的前人點評，都緊扣一個詞：‘真性情’”。(92)楊旭輝《清代常州詩羣與尚杜風潮——兼論楊倫〈杜詩鏡銓〉及其詩歌創作》，《杜甫研究學刊》2004年第4期，頁38。從蔣注到楊注，“性情”是貫注始終的一個重要學術理念，杜甫詩歌中心靈世界的發掘和開拓，遂逐漸成爲清代杜詩研究中的新動向。“新變”的早期發軔，主要集中在常州府爲代表的一批吳地學者的著述中，到了楊倫手中，更將這一詩學研究理念推演至高峰，與乾隆詩壇的“性靈”風潮相互應和，最終聚集成時代的風尚。在接下來的論述中，筆者將以清初吳地文人、學者的杜詩研究爲主，力圖在散點臚舉式的掃描中，揭示出杜詩研究這一研究“新變”的發展軌跡，亦可從中感受到蔣金式注本的學術史意義。

論及杜詩，“詩史”是絶對繞不開的一個概念，自宋代以來，很多杜詩研究者往往因此而誤將杜詩直當紀事，明代學者楊慎在《升庵詩話》中就曾表示了鄙夷不屑。到了清初，太倉人吳喬再次重提這一話題，他雖然不同意楊慎的意見，但是他在《圍爐詩話》中還是直截了當地指出：“杜詩是非不謬於聖人，故曰‘詩史’，非直紀事之謂也。”(93)吳喬《圍爐詩話》卷四，郭紹虞選編《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頁584。這一時期的吳地學者，對此話題開始了較爲集中的討論，葉燮的意見堪稱其中的代表，他在《原詩》中説：“千古詩人推杜甫，其詩隨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無處不發其思君王、憂禍亂、悲昔日、念友朋、吊古人、懷遠道。凡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感，一一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爲基。”(94)葉燮《原詩·內篇下》，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頁17。葉燮沒有杜詩注本，具體而微的論述尚不得而知，作爲清初杜詩研究的大家，吳江人朱鶴齡在關注杜詩“敦篤倫理”，“憂國愛君，憫時傷亂”的思想境界時，就注意到杜詩之中“歡愉、幽愁、離合、今昔之感”以及“纏綿莞結之意”等豐富的情感外現，故而在注杜時首先強調杜詩“惟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其《杜詩輯注序》中有曰：“子美之詩，惟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發于君父、友朋、家人、婦子之際者，莫不有敦篤倫理、纏綿莞結之意，極之履荊棘、漂江湖、困頓顛躓，而拳拳忠愛不少衰，自古詩人，變不失貞，窮不隕節，未有如子美者。”(95)朱鶴齡《輯注杜工部集序》，《杜工部詩集輯注》卷首，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卷首頁4。

蔣金式批注杜詩以朱注爲藍本，則朱鶴齡的這一重要學術觀念自然會對他産生深遠的影響。蔣金式論詩，以“情”爲準的，他評杜詩時曰：“識得文章本忠孝，方知性命寓風騷。”(96)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下《書自評杜詩後十首》其八，葉74B。很顯然，蔣金式是極其重視“風騷”中所藴涵的“性命”和“關情”處的，(97)蔣金式《菰米山房詩鈔》卷上《題長慶集》：“白傅風流最擅名，蠻腰素口總關情。”(葉50A)這樣的詩學觀念恰恰是蔣金式杜詩注本“體格”、“性情”兼重原則的重要來源。值得注意的是，朱注的影響似乎很快在常州地區擴散開來，除了蔣金式之外，康熙初年間的董以寧(1630—1669)、陳玉璂(1636—1699後)等，都在朱注的基礎上，對這一學術觀念進行進一步的闡發。

董以寜在給友人的詩集作序時，就明確提出，學習杜詩不能簡單的“鋪張粉飾，故爲是而以誇於天下萬世也”，而必須沉潛入心，“將以達乎心之所欲言”。(98)董以寜《王兆山集序》，《正誼堂文集》不分卷，首都圖書館藏康熙七年刻本。爲了能把這一問題説得更爲透徹，他還將杜甫與王勃的詩歌進行比較論述：“兩人之詩，皆適如其性情者。子安才高而器識稍淺，則性情稍薄，故驟視之若有餘，而深味之則不足。少陵則才大而性情特至，故愈讀之而愈覺其意旨之有餘也。”(99)董以寜《朱恪舒南遊詩序》，《正誼堂文集》不分卷。

董以寜的好友陳玉璂也在借爲人作序的機會鼓吹這一詩學觀念，尤其是從杜甫偃蹇不遇的人生和情性的角度對“詩史”這一概念作出了自己的解讀。在他看來，人生之感觸發而爲詩，這是世人稱誦杜甫的原因所在，“杜少陵以老拾遺偃蹇無所與！於世以其忠義所感觸爲詩，能道時事，故以詩史稱之”。(100)陳玉璂《學文堂集》序八《楚州吟序》，《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47)，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頁107。至於在中國文學史上，“言‘詩史’者獨推一少陵”的原因，陳玉璂也作出了自己的解釋：“以達吾性情而無所矯飾，則詩必工……要得其真，則無不可傳，否則，唐人且猶憾之，何況其他？若謂唐人詩盡無憾，何以言‘詩史’者獨推一少陵？夫史之可貴者，以其信也，惟真則可信，此昔人所善論少陵詩也。”(101)陳玉璂《學文堂集》序十《借竹軒詩序》，頁143。

對杜詩內心世界的探尋，漸爲常州文人學者所重視，唯杜詩“性情無所矯飾”之“真”才能“信”，唯有其情之“信”，方有“詩史”之謂也，其實這才是詩歌可貴之真諦。董、陳諸子在研讀杜詩的過程中，從詩歌的抒情本位出發，力圖對“詩史”做出差近實相的解釋，他們的努力，上承晚明公安三袁的創作理論，更導夫乾隆詩壇“性靈”之先路。

與此同時，當時的學界還有諸如黃生等，與常州文人學者同聲相和、遙相呼應。黃生在其所著《杜詩説》中這樣評點杜甫的名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杜詩強半言愁，其言喜者僅寄弟數作及此作而已。言愁者真使人對之欲哭，言喜者使人讀之欲笑，蓋能以其性情達之紙墨，而後人之性情類爲之感動故也。學杜者不此之求，而區區討論其格調，剽擬其字句，以是爲杜，抑末矣。喜極而哭，逼真人情。徒然説喜，尤非真喜也。三、四，往日愁懷，忽然頓釋，此情無可告訴，但目視其妻子而已；狂喜之至，則詩書無心復向，急急卷而收之。二語亦逼肖爾時情狀。”(102)黃生《杜詩説》，諸偉奇主編《黃生全集》(2)，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9年，頁356。值得注意的是，黃生的這些評點文字，幾乎全部被楊倫的《杜詩鏡銓》所采納，至於具體詩句的品評以及全詩的情感表達等方面的見解，常州學者與之尤爲相近，邵長蘅評全詩云：“一片真氣流行，此爲神來之作。”蔣金式評三、四句之語則與黃生如出一轍：“寇亂削平，愁懷頓釋，一時無可告訴，但目視其妻子，至書卷無心重復向，且卷而收之。二語確肖當時情狀。”(103)《杜詩鏡銓》卷九，頁433。此若非英雄所見略同，亦二人著述互有借鑑耶？

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常州地區連續誕生了蔣金式批注《杜工部詩集輯注》、邵長蘅批《杜詩闡》以及稍後的(常州府無錫縣)浦起龍《讀杜心解》，這幾部注本在杜詩研究史上都極具特色。

雍正年間問世的《讀杜心解》，可以説是對此前這一命題的討論作出了階段性的總結。浦起龍認爲，詩不可以格調拘，不可以時代限，而應本乎性情，這些觀點在《讀杜心解》卷首的《少陵編年詩目譜附記》和《讀杜提綱》中都有集中的表述，諸如：“少陵之詩，一人之性情，而三朝之事會寄焉者也。”(104)浦起龍《少陵編年詩目譜附記》，《讀杜心解》卷首，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頁60。説到底，杜甫的詩歌，“慨世還是慨身”也。(105)浦起龍《讀杜提綱》，《讀杜心解》卷首，頁63。因此，浦注也是楊倫《杜詩鏡銓》引用頻次極高的一部注本。

乾隆時期詩壇性靈風潮大興，常州因一時湧現出黃景仁、趙翼、洪亮吉等著名詩人，成爲性靈詩學的重鎮。楊倫與黃景仁等人並列“毗陵七子”，雖然詩歌創作的實績不如洪、黃諸子，但卻以其《杜詩鏡銓》與當時詩壇風尚相呼應，將性靈詩學理論深深地滲入到杜詩研究中，乃至成爲那個時代杜詩研究的核心理路。洪亮吉之子洪符孫在對杜詩研究的歷史進行反思時，就認爲“古今之學杜者”能夠“旗鼓各建者”，其最核心的原因在於“能入彼堂奧而抉其心肝，非特得諸藩籬而謀厥面目也”。(106)洪符孫《誦芬堂詩集序》，洪符孫《齊雲山人文集》，《叢書集成續編》(134)，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頁555。在清代衆多“旗鼓各建”的杜詩學者中，錢謙益、朱鶴齡、仇兆鼇、浦起龍、楊倫之外，自然不應該忘記蔣金式這樣一位承先啓後的學者，他自己所稱説的“少陵號知心”式的研究，正是洪符孫所謂的既能對杜詩體格、面目作出準確評判，又能“抉其心肝”，得其性情而“入彼堂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