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夢

華明玥

每天下班回家后，仲霜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為癱瘓三年的爸爸翻身。

體重不到一百斤的獨生女，為臥床后迅速發福的中年大漢翻身，談何容易？但仲霜干這事顯然已經駕輕就熟，她用一條結實的軟布帶子穿過爸爸的腋下，又套上自己的肩背，然后騰出雙手，扳動爸爸的肩膀，低聲呼喝：“一二三，走起！”爸爸非常配合地用半邊肩膀使力，腮幫也一瞬抽緊。很好，翻過來了！仲霜趴在床沿歇息片刻，對爸爸開玩笑：“自從幫你翻身，我連健身房也不用去了呢。”接著，因為怕爸爸內疚，她迅速做了一個鬼臉。

仲霜偶爾也會想，若不是三年前爸爸遭遇的那場車禍，現在自己的生活會是什么樣。也許自己已經跟相戀多年的男友結婚，正奔走在蜜月旅行的路途中；也許自己會去外企上班，期待著一次派駐國外工作的機會，要知道，當年，仲霜可是經管系第一個通過專業英語八級的學霸；也許，自己還會在事業單位安心上班，但至少，可以在年休假里來一趟出國旅行。對一個90后的女孩來說，尋找一切機會去看看這個廣大的世界，不是最接地氣的理想嗎？

如今，生活中浪漫舒緩的一面，似乎都隨著三年前那次猛烈的相撞煙消云散了。

為了表明自己的夢想依舊鮮活，仲霜自己花錢訂閱了多份印刷精美的旅行雜志，也經常到二手書店里去淘旅行書籍，有中文的，有英文的。以至于跟她相熟的店員都加了她的微信，一有新書上架，就通知她來淘書。仲霜迅速成為朋友圈中的旅行達人，朋友們要去世界各地旅行，一定會事先就自己的困惑來咨詢她。比如，在挪威或芬蘭，什么樣的天氣條件有利于看到舞動的極光？去日本看櫻花，各種櫻花品種是怎樣分布的，哪些品種晴天拍出來美，哪些反而是陰雨天拍出來更美？如果要在英美的大型博物館中待一整天的話，哪些博物館餐廳提供的餐飲，符合一個吃貨的向往？

朋友覺得，仲霜不但“見多識廣”，而且，頂頂可貴的一點是：看到別人興高采烈地出門旅行，她非但沒有酸溜溜的嫉恨之意，反而表現出雀躍之情——“真好啊！你幫我實現了去那兒旅行的夢想。”雖然，就一個旁觀者來看，這雀躍之情，多少折射了現實的辛苦與無奈。但，達觀的仲霜努力讓自己的生活接近一個“旅行達人”。她家里放滿了朋友從世界各地帶回的小禮物，包括各式各樣的冰箱貼、調料罐、銀勺子、餐盤和稀奇古怪的調味料。只要有時間，仲霜就會給父母做上一鍋紅彤彤的西班牙海鮮飯，意大利的薄餅比薩，或者印度風味的咖喱燉雞。她把爸爸的家用病床搖起來，把小餐桌推到爸爸床頭，三個人歡快地吃一頓異國風情的晚餐。

飯畢，仲霜吹長笛給爸爸聽，向他保證：一定會帶媽媽出國旅行的，時機一定會到來。

半年前，仲霜在網上加入了一個“請幫助我實現旅行夢想”的群。群里絕大多數成員都是臥床病人的家屬。發起人范大姐組建這個群，為的就是“有相似境遇的兄弟姐妹，不會被壞運氣壓垮”。他們約定，每個月幫助一個家庭中的健康成員外出旅行，而照料病人的職責，由群中有經驗的“戰友”輪流承擔。

仲霜知道自己的旅行被安排在今年的九月時，連照料爸爸的步子也好像安裝了彈簧。她覺得，生活中有一扇積滿塵埃的窗戶突然打開了，外面的新鮮涼風鼓蕩著她的裙裾，拍打著她的臉，連胸中的悶濁都為之一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