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林 特古斯
(1.信陽師范學院,河南信陽 464000;2.內蒙古師范大學,內蒙古呼和浩特 010022)
清末民初,近現代物理學在傳入中國的同時,也帶來了一個十分嚴峻的問題——名詞翻譯混亂。這不僅阻礙了國內的物理學術交流,也阻礙了西方物理學在中國的進一步本土化。盡管清末時期就有外國傳教士、傳統知識分子進行了物理學名詞的審定工作,但總體而言成效不大,甚至是失敗的[1]。民國肇建,大規模審定物理學名詞的活動隨即展開,從1920年科學名詞審查會物理組的設立至1934年《物理學名詞》的公布和出版,關于物理學名詞翻譯、審定的討論和實踐連續不斷。在這十余年間,歸國留學生討論并確定了名詞翻譯和審定原則,進行了大量的物理學名詞審查工作,后又在國立編譯館的組織下,主導了物理學名詞的審定和統一。經過留學生的不懈努力,物理學名詞翻譯混亂的現象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西方物理學在中國的本土化進程由此大大加快。
科學技術名詞審定既包含審定實踐,也包含審定理論研究。編纂、審定科學技術名詞等工作,是審定實踐;為做好審定實踐而進行的理論研究,是審定理論研究。審定理論對審定實踐有重要的指導作用[2]。民國建立后,具有中西雙重文化背景的留學生為審定物理學名詞,首先展開了對審定理論的討論。
鴉片戰爭以后,大量西方科學書籍開始傳入中國。據統計,清末73年間(1838—1911)傳入中國的西方科學書籍多達2100種[3],其中包含了不少物理學書籍,如《電氣通標》《光論》《博物新編》《重學》《電學》《聲學》《光學》《談天》《格物入門》《格物測算》《光學揭要》《熱學揭要》等。因翻譯者身份復雜,這些書籍中的物理學名詞的譯名極其混亂,如friction(摩擦力)一詞譯名有“阻力”“面阻力”“抵力”“面抵力”“磨阻”“澀力”等;magnetism(磁性)一詞譯名有“吸鐵石氣”“南極氣”“北極氣”“吸鐵氣”“磁氣”等;X-ray(X射線)一詞譯名有“然根光”“愛克司光”“通物電光”“通物光線”“通物光”“愛克司放射性”“X線”等[4]。凡此事例,不勝枚舉。這無疑成為西方物理學在中國傳播和普及的一大障礙。
物理學名詞翻譯的混亂很早就引起了身在中國的知識分子的關注。1890年,由傳教士發起成立的“Educational Association of China”(中文名“益智書會”)將名詞審查列為工作重點之一。次年年底,益智書會在上海召開委員會議,討論科學名詞的翻譯問題,并分派各科名詞的審查任務,其中屬于物理學或與物理學密切相關的光學、熱學、電學、天文學等名詞由美國傳教士狄考文負責。1904年,由狄考文匯集編纂的《術語辭匯》出版,該辭匯英漢對照,約有物理學名詞1000條。然而,相對物理學的發展而言,益智書會名詞審定工作的進度十分緩慢,根本無法適應西方物理學書籍快速傳入的需求,其結果是物理學名詞的混亂程度與之前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與此同時,傳統知識分子對物理學名詞的審定也投入了很多精力。1905年科舉制度廢除以后,清政府設立學部,并調王季烈入學部擔任專門司郎中和普通司員外郎,負責審查物理學名詞。1908年,在王季烈的主持下,清政府學部頒布了第一部官方審定的物理學名詞——《物理學語匯》,該語匯采用日、英、中三種文字編寫,收錄物理學名詞近千條。這部書雖是中國第一部匯集成書的物理學名詞,也是清末官方機構編譯、審定的唯一一本物理學名詞,但是對于改善名詞混亂的現象并未起到多大作用。不足1000條的物理學名詞不僅數量太少,而且未深及專門術語,大都不夠詳盡[5],因此也無法統一當時混亂的物理學名詞。
清末物理學名詞審定工作失敗的原因很多,但究其根本是沒有科學的審定理論。清末時期科學書籍的翻譯方式大多數是傳教士口述、傳統知識分子筆譯,因此這一時期審查物理學名詞的主力也自然是傳教士和傳統知識分子。然而,這些人都無法做到會通中西、學兼中外。盡管狄考文1863年即來華,并在中國居住數十年,對中國文化頗有了解,但他所著書籍也不免請中國人校訂,其科學素養和漢語水平都無法滿足審定物理學名詞的要求[6]437;王季烈是典型的傳統知識分子,出生于蘇州一戶士大夫家庭,1904年進士及第,雖然他對西方物理學有著濃厚的興趣,也曾做出過很大貢獻,1900—1902年由他翻譯的日本中學教科書《物理學》在國內流行甚廣,“物理”一詞由此迅速取代“格致”為大眾接受,但這位早期的物理學先驅自始至終都沒有接受過正式的物理學教育,他所翻譯的《物理學》也只是在日本人漢譯的基礎上進行修改和補充的。這些非專業的知識分子無法提出科學的審定理論,也無法承擔物理學名詞統一的重任。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能夠提出合理審定理論的只有兼通中西文化且具備很高專業素養的留學生群體。
翻譯原則是審定理論的基礎。進入民國以后,中西文化交流進一步擴大,西方物理學的傳入越來越快。如果不確定一個合理的翻譯原則,“書本愈翻,名辭愈亂;日期愈久,審查愈難”[7]。民國前期,留學生根據自己的專業背景和翻譯經驗,大量發表文章討論物理學名詞的翻譯規范問題。
留學生對翻譯原則的討論始于清末自英國留學歸來的嚴復,他所提出的譯事三難“信、達、雅”成為中國近代翻譯理論的奠基石[8]537。民國初年,留學生討論名詞翻譯規范的文章迅速增多,僅1912年發表的就有胡以魯(留日)的《論譯名》、章士釗(留日)的《論譯名》、吳稚暉(留歐)的《論譯名答T.K.T.君》、李祿驥(即李儼,留美)的《論譯名》、張景芬(留美)的《論譯名》、張禮軒(留日)的《論翻譯的名義》等,這些文章從整體上討論了科學名詞的翻譯問題。
20世紀20年代,留學生關于名詞翻譯原則的討論開始細化,并深入各個學科。1920年,曾留學英、德兩國并學習無線電專業的曹仲淵發表《電磁學名辭譯法的商榷》,文中他提出物理學名詞應該音譯與意譯兩種方式并行,有具體含義的名詞采取意譯,專門名詞采取音譯,對物理學家的名字最好采取標準讀音來音譯[9]。1929年,曹仲淵又發表《無線電學和電磁學名辭譯法的商榷》,重新強調了對物理學名詞翻譯方法的認識。他首先回顧了清末物理學名詞的翻譯概況:“除了幾本后面附帶《中西名辭對照表》完全跟照日本之外,都是你譯你的,我譯我的。明明同是一個名辭,譯法的不同,多到六七個樣子;同是一個聲音,用字的不同,多到十幾個樣子。”[7]接著他介紹了民初流行的三種譯名意見:“通融派”——可音譯,可意譯,可造新字;“嚴格派”——多意譯,少音譯,不造新字;“折衷派”——有含義者意譯,無含義者音譯,沿用習慣者不再新譯[7]。實際上,曹仲淵所持即“折衷派”觀點。為說明“折衷派”較其他兩種觀點更為科學,他從中國古代對外來名詞,特別是隋、唐、宋時期對佛教術語的翻譯尋找支撐,認為玄奘所說“多含義,故不翻”“順古”,彥琮所說“工綴典詞,不過魯拙”“不好專執”和傅里所說“翻字不翻音”等都與“折衷派”觀點相合[7]。最后,曹仲淵再次闡釋自己的觀點:“第一層譯義,……譯的時候,一時雖然沒有確切精當的字句可用,也可以用切近的字眼;……第二層譯音,……用國音的讀法來統一他。別省方言,一概割愛。”[7]
1927年,曾在美國普渡大學深造,同樣學習無線電專業的孔祥鵝發表題為《介紹“英漢物理學名詞”并商榷譯名問題》的文章,也對物理學名詞的翻譯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首先,針對當時外國人名翻譯混亂的現象,孔祥鵝提出“譯人名時,……凡有可能性的,都可以使他‘中國化’”,具體而言就是根據外文名的讀音來匹配恰當的中國姓和中國名,如“Marx”可譯為“馬克思”而非“馬喀斯”、“Morse”可譯為“毛思”而非“模斯”或“磨而司”,若按這種譯法翻譯外國物理學家人名,則易讀、易記、簡單、易區別。孔祥鵝還提出“凡新產生的學名,都應當盡先用譯音兼譯意法,在找不出適當的音意兼譯時,自須單用譯音或譯意法”,他舉例說“凡遇有wireless字樣,即譯為‘無線’,radio字樣,即譯作‘銳電’……radio作‘銳遞物’,一方譯音,一方譯意——因為無線電波傳遞最快,故用銳遞二字——因‘遞’筆畫太繁,而‘電’字發音亦極相仿,故改用‘銳電’”[10]。最后,孔祥鵝又說譯名之時務必“雅致”,盡量避去俚俗,如他所就讀的“Purdue University”不要譯為“卜都大學”“波渡大學”或“白都大學”,應該采用“普渡大學”這個譯名。
雖然曹仲淵、孔祥鵝等人的某些建議爭議很大[11]249,但他們的觀點代表了一大部分留學生的認識。在此基礎上,國內物理學者最終形成了幾點審定名詞的共識:譯人名時可根據其讀音來譯為中國式姓名,并附外文姓名;遇專有名詞盡量意譯,不得已時方采用音譯,最好能音意兼顧;盡量在中國傳統字詞中尋找對應詞匯,不輕易造新字;早已沿用習慣的譯名,為避免混亂,不再重新翻譯。翻譯原則的初步確立有助于物理學著作中名詞的規范化,同時也為制定科學的審定原則奠定了基礎。
從1920年科學名詞審查會物理組設立至1932年國立編譯館成立,在缺乏政府部門組織的情況下,留學生在物理學名詞審定工作中做出了重要貢獻,由他們主導編訂的《物理學名詞(第一次審查本)》和《物理學名詞匯》,成為1933年中國物理學會審定名詞時所依據的主要藍本。
1915年,由一批留美學生發起的中國科學社在美國康奈爾大學成立,并在其主辦的《科學》雜志上發表《權度名詞商榷》的文章,開始討論物理學名詞的翻譯問題。1916年2月,由幾個民間社團組成的醫學名詞審查會在上海成立,隨即展開對醫學、化學名詞的審查;1918年,經教育部批準,醫學名詞審查會更名為科學名詞審查會,審查范圍擴大至各個學科;同年中國科學社遷回國內,次年加入名詞審查會。1920年,名詞審查會增設物理組,開始審查物理學名詞,并由中國科學社主稿[12]序。
科學名詞審查會物理組設立以后,于當年正式開展物理學名詞的審查。1921年7月4日至12日,中國科學社委派楊孝述、胡剛復、李宜之(李儀祉)三人為物理組代表出席科學名詞審查會第七次名詞審查大會;次年7月4日至12日,又委派熊正理和胡剛復為物理組代表出席第八次名詞審查大會。這四位代表全為留學生,其中楊孝述于1911年8月考取庚款留美名額,入康奈爾大學攻讀機械工程,1915年獲學士學位;胡剛復于1909年考取庚款留美名額,入哈佛大學物理系學習,1918年獲博士學位;李宜之于1909年被選派為陜西公費留德生,1913年再次赴德留學,入但澤大學學習,1915年歸國;熊正理于1912年赴美留學,1920年獲美國伊利諾伊大學碩士學位。除了這四位代表外,還有其他社員參與了審查會物理學名詞的審查工作,盡管已無法獲知他們的具體姓名,但因科學社社員基本都是留學生[13]86,由此可以推知物理組中的其他成員也大多是留學生。
留學生主導制定的《科學名詞審查會物理學名詞審查組第一次審查本·凡例》初步確定了物理學名詞的審定原則:“……二、定名務求真準、簡單、劃一、醒目、有差別、有系統。……凡舊名無甚不妥者,暫不改。除萬不得已時概不造新字。三、名詞中有一字數義者,類皆并譯數名,注定用法。四、名詞皆為單獨用,其有與他字合用而可省去一部分者,概與此部分外,加方括弧,以示區別。……六、人名暫譯音,用漢字而不用注音字母。……凡遇人名時,例應將原名刊出,按音讀字。……”[14]225-227這些原則為1933年“規定物理學名詞案”的制定打下了基礎。
在留學生的主導下,名詞審查會物理組先后審查了力學、物性學、熱學、磁學、電學、聲學、光學等方向的物理學名詞。1925年,經審查大會通過后編訂為《物理學名詞(第一次審查本)》(簡稱“第一次審查本”),該審查本雖未正式出版,但卻是這一時期物理學名詞審查工作最重要的成果。其中由留學生新定或修訂的很多名詞都沿用至今,如電磁學中的庫侖定律(Coulomb’s Law)、靜電學(electrostatics)、磁場強度(magnetic field intensity)、并聯電路(parallel circuit)、串聯電路(series circuit)、摩擦起電(electrification by friction)、單位電荷(unit charge)[15]、電能(electrical energy)、表面密度(surface density)、安培定則(Ampere’s rule)、磁化(magnetization)、固有頻率(natural frequency)[15]、交變磁場(alternating magnetic field)、均勻磁場(homogeneous magnetic field)、自耦變壓器(auto transformer)[15],等等。
留學生關于物理學名詞翻譯原則形成的共識在審查過程中也得到了體現。如將“西門斯”(Siemens)改譯為“西門子”、將“歌斯”(Gauss)改譯為“高司”(今譯“高斯”)、將“安披”(Ampere)改譯為“安培”、將Coulomb譯為“庫侖”;將音譯的名詞“阿美卓”(armature)改譯為“電銜”(今譯“電樞”)、“伊洪”“依央”(ion)改譯為“游子”(今譯“離子”)、“邁各風”(microphone)改譯為“微音器”(今譯“擴音器”)、“夸希拉”(coherer)改譯為“黏連管”(今譯“粉末檢波器”)等;再如將coupling譯為“耦合”,“耦”在傳統漢語中的意思為兩個人在一起耕地,留學生在此基礎上賦予了它全新卻十分相似的含義,即兩個電路元件或體系之間的相互影響。盡管“第一次審查本”中新譯的有些名詞存在不合理之處,但留學生將西方物理學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的嘗試為之后名詞的翻譯和審查開辟了新的道路,相較之前的譯名,新譯名顯然也更有利于中國學生的理解和接受。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以后,將科學名詞審查會所編訂的“第一次審查本”加以修訂補充,編為《物理學名詞(教育部增訂本)》(簡稱“教育部增訂本”),并分發全國各物理學家征求意見。1930年,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為翻譯物理學書籍時能使名詞規范化,于是委托留學生出身的物理學家薩本棟編訂一本物理學名詞[16]序。
薩本棟是中國近代著名的物理學家,1921年考取公費留美名額,次年赴美入斯坦福大學學習,1924年轉入麻省伍斯特工學院,1927年獲博士學位,1928年回國。在接受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的委托之后,薩本棟以“第一次審查本”和“教育部增訂本”為主要藍本,并匯集中國工程學會刊印的《工程名詞》中的物理學名詞、《科學》雜志以及其他報刊資料中關于物理學名詞討論的文章,經過對比斟酌、擇其合理者編成《物理學名詞匯》一書,1932年出版,其中收錄物理學名詞多達4166條,并按英文字母順序排列[16]凡例1。
《物理學名詞匯》中的大多數名詞都是摘自于“第一次審查本”,但也有不少新收錄的名詞,如“攝氏(Celsius)、華氏(Fahrenheit)及列氏(Reaumur)等名,沿用已久,故亦列入”;也有根據“第一次審查本”的翻譯派生的名詞,如moment of force譯為“力矩”、moment of a couple譯為“力偶矩”、moment of momentum譯為“動量矩”、magnetic moment譯為“磁矩”等;也有薩本棟根據自己的理解重新修訂的名詞,如rotational inertia改譯為“轉動慣性”、diffraction改譯為“衍射”、elastance改譯為“倒電容”、inductive reactance改譯為“感抗”、capactive reactance改譯為“容抗”、magnetic flux改譯為“磁通量”等。
作為民國初期物理學留學生的杰出代表,薩本棟“在審訂和統一物理學名詞方面很有功績”[17]239。由他編寫的《物理學名詞匯》整體繼承了科學名詞審查會確定的審定原則,匯集了報刊中大量關于物理學名詞商榷的文獻,保存了不少有價值的史料,為之后物理學名詞的審定提供了重要支持。
1932年6月,為加強學術文化圖書的編輯,國民政府教育部成立國立編譯館;同年8月,中國物理學會在北京成立。受國立編譯館委托,1933年物理學會設立了由留學生組成的名詞審查委員會,全面負責物理學名詞的審定工作。在留學生的主導下,1934年大規模的審定工作基本結束,物理學名詞混亂的現象得到了根本性改善。
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社會漸趨穩定,政府開始對科學的發展投入較多精力;1928年大學院譯名統一委員會成立,負責各科名詞審查;同年年底,大學院譯名統一委員會改組為教育部編審處;1932年,教育部設立國立編譯館,聘任各專門學會會員組成各科名詞審查委員會,進行名詞審定工作。同年8月,中國物理學會成立,國立編譯館便邀請學會推舉專業人員,審定物理學名詞。經會員推舉后,物理學會選出楊肇燫(主任委員)、王守競、何育杰、吳有訓、周昌壽、裘維裕、嚴濟慈等7人,經教育部聘任后組成物理學名詞審查委員會[18]31。
物理學名詞審查委員會的7位委員全都是留學生:楊肇燫,1918年考取公費留美名額,入麻省理工學院學習,獲碩士學位;王守競,1924年公費赴美留學,1928年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何育杰,1904年赴英留學,獲曼徹斯特大學學士學位;吳有訓,1921年赴美入芝加哥大學留學,1926年獲博士學位;周昌壽,1906年赴日留學,1909年考入東京帝國大學,1914年入該校研究院學習;裘維裕,1916年赴美入麻省理工學院留學,獲碩士學位,后又在哈佛大學工作研究;嚴濟慈,1923年赴法留學,入巴黎大學學習,1927年獲法國科學博士學位。
1933年4月,教育部召開“天文數學物理討論會”,會上討論通過了物理學名詞審查委員會提出的“規定物理學名詞案”,確立了物理學名詞審定的十條原則:(1)久用習慣者,不另譯;與原則相違背者,另譯新名;(2)外國人名地名及其他專名詞,除公布者外,暫用原文;(3)普通名詞,以譯義為主,偶從譯音;(4)名詞用字宜少,避免單字、同音字;(5)必要時可創新字;(6)單位名詞由專名詞變成者,譯音;(7)測量度量用儀器,須用不同字尾;(8)規定“度”“率”“比”等字用法;(9)兩個不同外國名詞所指相同者,定一名;同一外國名詞有數種意義者,分別定之;(10)屬于其他學科之名詞已定者,不另定[19]。除了“力求無背于……物理學名詞定名原則十條”外,委員會還規定:“凡本屬他種學科之名詞,而在物理學中常須征引者,……規定其與物理學有關之中文名詞,而其他意義則仍從其他學科,并加(一)(二)等記號。”[12]凡例
確立了審定原則之后,當年8月審查委員會以“第一次審查本”、《物理學名詞匯》為主要藍本,并綜合中央研究院、商務印書館編譯的物理學辭典,進行審查工作。“八月十五日至二十日,著手初步整理,二十一日正式開會,將所列名詞,逐字討論,前后集會凡九次,至九月二日,全部審查完竣”[12],其間國立編譯館還派遣康清桂(留法)、張鈺哲(留美)參與大會的討論。1933年底,“審定本”交送國立編譯館,略經整理后于次年1月交教育部核定,并公布出版,這就是1934年版《物理學名詞》。該部名詞以英文字母順序排列,共列號8206條,因有不少名詞一詞多義,除去重復者共收錄5147條名詞[20]22。
《物理學名詞》較以往各稿本都有明顯的改進,其收錄的名詞不僅數量空前,而且翻譯更準確、科學,譯名更規范、系統[5],大多數都沿用至今。它的出版宣告了自1920年起“十余年來屢修未葳之事業,至此始得告一段落”[12]序,此后教育部要求新版或再版的中小學物理教科書務必使用其中名詞,不得另行翻譯;同時,很多新版的大學物理教科書“為收名詞統一之效”[21]凡例,均采用該部《物理學名詞》,自清末即混亂不堪的物理學名詞基本得到了統一。更為重要的是,物理學名詞的審定自此形成慣例,新產生的物理學名詞由中國物理學會定期組織人員審定,并交教育部頒布使用,物理學名詞翻譯混亂的現象在國內基本消失。
1934年版《物理學名詞》所以能夠改變持續數十年的物理學名詞不統一的現象,部分原因是該部名詞是由政府公布的,具有強制性,但這并非主要原因,因為清末的《物理學語匯》同樣是由政府公布的,卻并未得到學界認可。主要原因還是這部名詞凝聚了以胡剛復、薩本棟、楊肇燫等為代表的留學生物理學家近二十年的心血,這些留學生不僅擁有極高的物理學專業素養,而且深知中國傳統文化,能夠很好地將西方物理學名詞轉化中國人相對容易理解的詞匯,由他們翻譯、審定的物理學名詞科學性強、認可度高,所以才能夠得到快速推廣。
雖然《物理學名詞》的科學性很強,但也不可能毫無瑕疵,因此物理學名詞審查委員會才在“凡例”中提出“讀者對于本名詞如有改善意見,請隨時提出意見寄南京國立編譯館,俾便斟酌修正”。1934年以后,陸志鴻、譚勤余(馀)等留學生針對其中的部分名詞的譯名,提出了修訂意見。
留學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學習采礦冶金專業的陸志鴻于1937年發表《對于教育部公布物理學名詞之商討數則》,對《物理學名詞》中的部分條款提出了修改意見,他認為air compressor譯為“壓氣機”容易被誤解為所有氣體的壓縮機,應該直譯為“空氣壓縮機”;annealing譯為“煉”不能表示原來的意思,應改譯為“退火”;case hardening的意思是“低碳鋼之表面吸收碳后,使硬化其表皮之一種熱處理”,應改“萃煉”為“表面硬化”;hydraulics并不專指應用方面,應改“應用流體力學”為通常所稱的“水力學”。以上修改意見后來全部被采納,沿用至今。陸志鴻在文章中還對其他翻譯不準確的名詞提出了修改意見,雖未被采納,但也為后來的重譯提供了參考,如改“輻射本領”(radiating power)為“輻射能力”(今譯“輻射功率”),改“標準誤差”(mean error)為“平方差”(今譯“均方誤差”),改“近真誤差”(probable error)為“中位差”(今譯“概然誤差”)等[22]。
留學日本東京工業大學研究有機化學的譚勤余也于1943年發表題為《幾個部定物理化學名詞的商榷》的文章,他提議將“游子”(ion)改譯為“離子”,因為“游子”一詞與化學上慣用的游離狀態混淆,同時“離”字能夠表示該名詞與電的關系;在此基礎上,改“陽向游子”(anion)為“陽向離子”或“陰離子”,改“游離”(ionization、ionize)為“電離”,改“陰向游子”(cation)為“陰向離子”或“陽離子”;他指出將gel譯為“乳膠體”與emulsoid(乳膠體)的譯名相混淆,應改譯為“凝膠”;同時“水乳膠體”(hydrogel)改譯為“水凝膠”,“水懸膠體”(hydrosol)改譯為“水溶膠”;譚勤余還根據物理學的新發展,提議增加一部分物理學名詞,如sunspots(太陽黑子)、protium(氕)、deuterium(氘)、tritium(氚)、disperse medium(彌散劑,今譯分散介質)、negative electron(負電子)、positive electron(正電子)等[23]。這些建議后來在1947年中國物理學會審定新名詞和修訂舊名詞時得到了采納或重視。
以陸志鴻、譚勤余為代表的留學生對于1934年版《物理學名詞》部分譯名所提出的修改意見彌補了物理學會名詞審查委員會工作的不足,使物理學名詞的翻譯更加科學和完善。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不僅是近現代物理學快速傳入中國的重要時期,同時也是現代科學革命后物理學大發展的重要時期,這一時期完成物理學名詞的統一意義尤為重大,它大大加快了西方物理學在中國的傳播和普及,同時也有助于拉近中西方物理學發展水平的差距,對中國近代科學的整體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而在整個名詞翻譯審定過程中,留學生所起的作用是中流砥柱和無可替代的,與傳教士和傳統知識分子不同,主導物理學名詞審定的留學生不僅都在海外知名學府接受過物理學或相關專業的高等教育,而且對本土文化也有著非常深入的了解,他們盡可能地將中國元素融入對西方物理學名詞的翻譯中,以便中國學生更好地接受和吸收。正是由于有會通中西的文化背景,留學生才能確保名詞審定的準確性和科學性,才能獲得中國學者的廣泛認可,才能完成統一物理學名詞的歷史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