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直華
趙致真的新作《播火錄》是一部融合多種媒體的科普作品。文圖聲像影諸媒體中,文本是《播火錄》創作之基礎。本文討論《播火錄》文本創作的六個特點:無新不寫、首重立意、完整文化、真情敘事、窮盡查證和追求卓越。這些也是《播火錄》文本創作帶給我們的科學人文啟示。
我與趙致真相識有二十余年了。然而,或是因為工作忙碌,或是因為崗位不同,我們交談的機會并不多。我了解趙致真,主要是通過閱讀他的科普著作。這二十余年里,稱得上“交談”的,只有兩次“半小時電話”,一次在2016年,為了應致真之邀為《播火錄》寫序;一次在2018年8月,為了應《科普創作》之約,寫《播火錄》書評。
2016年那次半小時電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記得趙致真激情談論他的“無新不寫”:“無新意不寫,無新思不寫,無新據不寫,無新事不寫。”
無新不寫,是趙致真的創作觀。“無新不寫”也是《播火錄》選題立意的準則,以及內容選材的標準。
朱光潛的名著《談美》在扉頁后的“格言頁”印著10個字,那是王羲之《蘭亭修禊詩》的“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審美濫觴于趣味,趣味發軔于新鮮。無新不寫,《播火錄》激起了讀者盎然的閱讀趣味。
創造心理學告訴我們,創造力是諸多變量的函數。變量包括智力、年齡、創造動機、創造方法等有關知識。這些變量中,創造的發動者是“創造動機”。無新不寫昭示了趙致真明確的創造動機。
與創造力相比,“創造品”還多一個變量,即“社會價值”,包括人們對創造品的接受程度。《播火錄》是個“完整的”創造品,它不僅有行云流水的詩意文本,數以千計的珍貴圖片,還有公眾樂見的電視短片,秀外而慧中。
筆者曾聞三類讀者好評《播火錄》,一是專家教授,一是中學生,一是傳媒人士。各個界別、不同文化程度的讀者都從這個“完整的創造品”中尋得自己喜歡的部分。
互聯網和移動互聯網傳播,讓《播火錄》來到青年閱讀群體面前。截至2018年年底,《播火錄》在騰訊視頻的播放量已經達到900萬次。統計數字揭示了人們對無新不寫的《播火錄》的接受程度。
“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古希臘·赫拉克利特)
“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禮記·大學》)
王夫之說:“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科學傳播作品首重立意。《播火錄》的副題“科學發現的人文啟示”,將創作立意鮮明地展示給讀者。
《私心拒泰斗》一節,將彭加勒的完整人生呈現在讀者面前。讀者會由衷敬佩泰斗的科學成就,也會扼腕嘆息大師的諾獎遭遇。
“1901年至1912年,彭加勒的諾貝爾物理學獎提名達51次。”然而那時主持諾貝爾物理學獎的阿侖尼烏斯,根本不在意推薦者的呼聲。“他聲稱彭加勒只是純粹的數學家,不能跑到諾貝爾獎的地盤來‘客串’。”“結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彭加勒最終被無情否決。”1912年彭加勒與世長辭,“永遠退出了斯德哥爾摩的是非地”。
彭加勒沒有得到諾獎,他的偉岸形象卻未受絲毫傷害。在我關注的科學審美研究范疇,過往百年的科學家中,能與愛因斯坦比肩而立者,唯有彭加勒。
閱讀彭加勒、愛因斯坦的著作,最受啟發的是他們對科學研究活動、科學創造素養的深刻思考。
彭師遠去,箴言永存:“邏輯是證明的工具,直覺是發現的工具。缺乏審美的人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創造者。”
科學傳播具有人文價值,人文傳播具有科學價值。
“科學”,尚無公認的確切定義。但是,科學家有這樣的共識,即科學知識體系、科學研究活動,以及具有科學精神特質的社會建制,是完整科學的三大內涵。
《播火錄》帶領讀者徜徉完整的科學世界:“入乎其內”,造訪完整科學內涵的宏偉大廈;“出乎其外”,漫步科學技術人文、科學技術社會的廣闊原野。
“跨溪結屋更清奇”(宋·楊萬里)。閱讀《播火錄》,讀者吸收的,是科學文化的多維營養。
《鐳的半世風波》一節,科學家居里夫人的人文情懷躍然紙上。在懷念丈夫皮埃爾的文章中,居里夫人寫道:“我們的樂趣之一是夜間來到實驗室。看到四處都是柔和的光輝,勾勒出盛著我們產品的瓶子的輪廓。這的確是美妙的景觀……像是隱現的圣誕樹彩燈。”
閱讀這段美文,我們仿佛聽到居里夫人的聲音:“科學的探討研究,其本身就含有至美,其本身給人的愉快就是酬報。”“我在我的工作里面尋得了快樂。”
但那是怎樣的一份工作啊!居里夫人和她的丈夫一道,在一間夏天漏雨、冬天透風的破爛棚子下,用4年時間,從8噸礦渣中提煉出0.1克的純鐳鹽!這是何其艱苦的勞作!
居里夫人描繪的富有詩意的實驗環境充滿了“殺機”,從原子深處發射的“箭鏃”嚴重傷害著居里夫人的健康。1934年7月4日,居里夫人逝世。醫生在死亡報告上寫道:“她的病癥是一種發展很快的再生障礙性惡性貧血,骨髓已不起反應,很可能是由于長期受到輻射而引起病變。”
《鐳的半世風波》以美國女作家斯旺森悼念“鐳女孩”的詩句結束:“只有我們破碎的骨頭,永遠在黑暗的地下發光。”這令人心情沉重的終結詩句,引發人們關于“科學技術社會”永不終結的思考。
趙致真就是這樣,熱心傳播完整的科學,精心滋養會通的學風;悅納完整的文化,會通科學與人文;培育文化鑒賞力,提高公民科學創造力。
“不用為用,眾用為基。”(明·徐光啟《刻幾何原本序》)
《播火錄》注重講好科學故事。文本的這一鮮明特點,確定了《播火錄》的文體。
科學如旅程,興趣在路上,審美在路上,創造在路上。《播火錄》以科學故事展示科學家的心智旅程,以大師的故事展示完整科學內涵,傳播完整科學文化。
《播火錄》之所以能夠引發強烈的閱讀動機,緣由之一是科學故事講得好。《播火錄》講故事有三個突出特點:一是選材重大,故事人物的受眾關注度高;二是內容新鮮,所講故事含有受眾鮮知的沖突情節;三是文學功力,敘事精彩,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維特根斯坦曾說:“幾乎我的全部著作都是我對自己的獨白。”內心獨白,最能打動讀者。《播火錄》是深愛科學的趙致真的內心獨白,讀來自然流暢,真誠感人。
我曾經與幾位讀者(包括編輯)交談閱讀體驗,發現不同讀者閱讀《播火錄》,感受各不同:有的讀者,因故事新鮮而趣味盎然;有的讀者,因知情意趣而美感充盈;有的讀者,因妙言頓悟而拍案叫絕;有的讀者,因幽默評點而忍俊不禁。
白居易在寫給好友、詩人元稹的長信《與元九書》(元稹排行老九,故此處稱“元九”)中說:“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
2014年年底,我在一次會議上偶遇趙致真,他跟我說起創作中求索資料、查證史實之艱難,言語中飽含著對科普的癡情和執著。我當即對他說,你真是“科普的戀人”。
趙致真不是理工科出身,卻像所有理工科生一樣,極為重視概念之準確,證據之確鑿,邏輯之通暢。我曾經想過一個問題:文科生趙致真的“理工科學風”是怎樣來的?
2018年10月6日,趙致真在《大眾力學叢書》十周年紀念座談會上的發言,有這樣一段話:
我雖然上了武大中文系,但始終熱愛和關注科學。分配到山西煤礦后,還教過中學的工業基礎知識,即當年的物理課,在機修廠設計簡單機械,給礦區的居民裝修半導體收音機,至今還記得基本線路圖和高放用的3AG9、3AG11,功放用的濰坊產3AX81B玻璃晶體管的樣子。
于是,讀者見到了一位融合文學與科學的科普電視人。近年來,讀者又見到了一位“讓二維碼飛”的科普電視人。
趙致真認為,大學讀了文科的人,不一定就終生戴上“文科出身”的帽子,也可以通過不斷學習而掌握基本科學知識,具有一定科學素質。
寫到這里,我想起1981年諾貝爾化學獎獲得者、馳名世界的科學家詩人洛德·霍夫曼。他說:“科學的語言是在壓力下形成的一種自然的語言,它生來就富有詩意。”霍夫曼于言語間流露著對科學的敬畏與審美。
那一次與趙致真偶遇閑談,以及后來閱讀《播火錄》文本開列的大量英文參考資料,讓我首次感到,他對這“壓力下形成的自然語言”有一種敬畏之心。
無知可致無畏,深知可致敬畏。懷著臨深履薄之敬畏,趙致真窮盡查證,做著繁復而艱苦的求索與考證。“此心安處是吾鄉”(北宋·蘇軾),做人、治學、做事皆然。
窮盡閱讀,透露出科學研究者的學風學養。
窮盡查證,展現出科學傳播人的事業精神。
《播火錄》的創作,講述著完整文化的故事。
2018年1月初,我收到趙致真發來的短信:“《播火錄》因各種原因拖延到今天,準備最近付印。我想在您為該書撰寫的序言后面用一張照片。”
次日,趙致真又來短信,對我傳去的兩張照片都不滿意,“要不采用這一張,我從網上找的”。我看了,覺得不錯,便回復交由他選定。
誰知,過了幾個小時,趙致真又有新發現。他又傳來一張照片,并說“這張更理想!”趙致真這執著的勁頭和真摯的話語,讓我難忘。
為了一張配合序言的小照片,趙致真竟做了這么多!我推想,這500頁的《播火錄》,上千幅的插圖,得有過多少思索、斟酌、更換、調整,以及文字修改!欲完成一件大事,須做好萬件小事。萬件小事,每一件都不可掉以輕心。
這張配合序言的小照片令我感慨,對科學傳播,若沒有臻美動機、沒有戀美激情,沒有傳播科學的責任、“紙壽千年”的擔當,怎能如此孜孜矻矻做好每一件小事?
在臻美動機驅動下,追求卓越,盡善盡美,是科學人、科學傳播人的人文文化追求。
在戀美激情引領下,愛科學、愛傳播、愛受眾,是科學傳播人的人文特質、事業心源。
戀著科學,研究活動便是科學人的每日情詩。
戀著科學傳播,作品便是傳播人寫給未來的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