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墨盒上留下的家族社會縮影

汪海

遠去大歷史會在一些小物件上留下自己的印記。

這是一方為老人作壽定制的銅墨盒。盒面抬頭刻著“月霞十姑姐七秩開一志慶”字樣。“姑姐”是粵語中對父親妹妹的稱呼。“姑媽”或“姑母”則指的是父親的姐姐。那么“七秩開一”又是多少歲？十年為一秩，第七秩開始的第一年應是六十一歲，而不是七十一歲。后面標明“敬贈”墨盒的“承慶”人，關姓侄“?！弊州?0余人;侄孫“家”字輩20余人。

從以上文字看，這是方兩廣地區一大家族的晚輩為一位排行第十、叫“月霞”的姑姑六十一壽誕而定制的祝壽墨盒。這顯然是個名門旺族，人丁興旺，子孫滿堂，姑姑還能識文寫字，要用墨盒。晚輩們也遵循著尊敬長輩的“孝道”與族規。

盒面上沒留年款，但從墨盒形制等方面判斷，這件盒制作應不晚于民國早期。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這種大家族的現象在中國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這方小墨盒還是留下了家族社會的影子。

“家”對中國人來講有著特殊的意義。中國社會的基本單位是家庭而非個人。從家庭到家族、宗法，到國家，到家天下，中國人以“家”為紐帶，安身立命，構建社會，管理國家，治理天下，世代相傳。

《四書》里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西方人說“國家”是country、nation、state，講的是“政治共同體”，最多有“國民”“鄉土”的意思，跟“家”都沒什么關系。

差不多一百多年前，有個來過中國、叫麥高溫的英國人曾說過：中國“把家庭作為起點，是因為這里體現著一整套觀念。這種觀點認為，個體必須樂于將個性與意志和家庭或家族結合起來，并作為范例推而廣之，運用到社會其它方面”。與西方認識不同，中國社會的基本單位是家庭而非個人。傳統觀念認為，個人對家族的態度和義務是同他對國家的態度與義務聯系在一起的。忠臣孝子，賊臣則逆子。

事實上，幾千年在中國農村，真正的社會組織是家庭體系，即家族和所謂的宗法組織。它構成封建社會最基本的組織，是封建專制的基石。它不屬于行政體系，但它所起的行政組織作用是行政體系遠遠不能比擬的。

宗族的存在，以血緣為紐帶，自成一種社會集體。宗祠、祖塋、族譜、族規、族長，以及場面隆重的祭祀儀式構成家族社會或宗法制度的要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婦女要講婦道是其道德規范或精神核心。在宗法制度下，基層人民“高度自制”。家有家法，族有族規。常見民事糾紛，包括經濟糾紛和小的刑事案件，請族長或“三老”裁斷，不能解決的，還可以開祠堂請族人公議裁定。家庭和家族尚如一個微型王國，家長或族長擁有君主之權位，他有權實施家法族規并操縱家庭或族里成員的生死大權。官府承認這種權利，對家族的判決也很少干預。所以經過宗法力量過濾后仍需上升到官府的案子就不多了。宗法制度是對“三百文官治天下”的國家機器的有力補充。

王力先生曾講過，抗戰時期許多淪陷區人民，在沒政府真正管理的十年中（國民黨跑了，日本人又管不過來），一樣維持一定生產、生活秩序，靠的就是家族社會的宗法制度的支撐。

家族有巨大的向心力和凝聚力。一個人發跡，不僅可光宗耀祖，還可以光采惠及全族。相反，一個人犯罪，也會累及族人。犯大罪要株連九族。家族要對個人負責，要承擔家族內部經濟共享及互助濟貧、資助教育、鼓勵科考、維護秩序等社會功能。個人也要對家族負責。在更多的情況下，家法是與國法相通的。家族、宗法的存在，對基層社會的穩定和延續起了巨大作用。

中國的宗法制度是由氏族社會父系家長制演變而來的。起源很早，西周時期就很成熟，影響后代各封建王朝。晩清最后十幾年隨著西方思想中的個人主義、自由思想和男女平等觀念傳入中國，這一制度基礎搖搖欲墜，“五四運動”又給了其至命一擊。但直到1949年后隨私有制被鏟除，特別是村鎮基層行政組織的建立健全才徹底轟然倒塌，這是社會的進步。過去講封建社會有“四權”統治和束縛人民，即政權、神權、夫權和族權。新中國建立后面三個權都漸漸消亡了，也解除了幾千年的宗法壓迫。但家族、宗法制度具有的維護國計民生和穩定基層秩序的功能，也徹底消散了。這不免又讓人有點惋惜。現在基層行政組織運作的高成本，官僚化成了社會問題。個別基層組織甚至成了橫霸鄉里黑勢力或惡勢力的保護傘。這也成為近來“打黑掃惡”的一個重點。

大家庭是中國人的夢想，四世同堂、子孫滿堂，都用來表達長輩的成功與幸福，成為一個社會的正面典型和人們的普遍追求。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傳統社會以大家庭為主是一種誤解。事實上，所謂大家庭主要存在于世族門閥之中，是少數。只有一些世宦富商等中上之家，才有財力支撐同一祖輩，幾代人不分家的大家庭。據研究統計，到清中葉乾隆和道光年間，全國每戶平均4.7人，即清人常講的“五口之家”。

回到這方墨盒，這上面的三輩六、七十人顯然同屬一個大家族，但不一定是個沒分家的超大家庭。不過你不難看出維系家族的紐帶還在。

近百年來，中國的家族及宗法勢力不斷瓦解是個大趨勢。改革開放后家族活動似乎有回潮，現在修族譜、祀祖宗，認祖歸宗愈演愈烈，但“青山遮不住，必竟東流去”。家族、宗法制度的經濟基礎和政治支撐都不在了。我們只能從這一方小墨盒上，重溫過去大家族的夢想，追憶那些逝去的故事與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