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組詩)

曹升華

1980

那一年漫山遍野，冰雪消融

柿子緊挨著枇杷樹

那一年，谷雨連著立夏

陽光照著秧田

幾個小孩，剛從集市上回來

那年

老師開始教我們寫信

開頭寫上“你好”，末尾要寫“敬上”

父親的自行車就在圍墻外面

他的肩膀，硬生生的像盞磨盤

扛起了整袋的稻子，一個夏天的陰涼

那一年

收音機里播報明天有雨

母親在院子里染發

你指腹為婚的姑娘，已遠走他鄉

離別時，我第一次親吻了她的唇

現在還有糯米果的清香

那一整年

我的口袋里塞滿了

北山的杜鵑，糯米，村后的蛙田

我記得你所有掉落的白發

落入泥土，都長成了莊稼

你歲月深深的容顏啊，風化成了巖石

就像我在所有的城市奔流翻滾

往還繁星之間

七月十五

父親

讓我為你倒一杯酒吧

從你的故土，到我的棲身之處

我把酒，沿著你的腳印灑滿山河

長夜獨行，山風獵獵

這次，請你放下骨頭里的鐮刀

父親，七月十五這天

請認清門前的燈盞

我們借清涼的米酒，互敬此生

敬那塊金色的油菜地

閃亮的沙槍

還有那把深似泥土的柴刀咄咄逼人

萬物豐厚，陽光都茂盛

請你不要過分擔心世人的哀愁

父親

轉眼又是秋天，你離家久遠了

今天，你透過大雁的雙眼遙望人間一遍

你看著我的黑發，扎入塵土生根

在歲月的沼澤里

看我的樣子，長成你的樣子

父親，我也時常在寒夜里遙望南方

風雪中，有片山梁

激蕩著一面爍爍的旗

在巴日圖

還記得巴音河嗎

一條清澈的河流，幸福的河

一半流淌在人間

另一半，在寒冬來臨之際返回到了天上

還記得那片草原嗎

喜鵲落在林場的雪地里

烏鴉飛上了草垛

大地冰涼，眼看著羊群越走越遠

還記得那個牧民嗎

他用牛糞燃起一堆篝火

我們都喝過他的酒

我們都聽過他唱的歌

我們都曾滾燙地愛著對方

你一定記得那棟孤獨的房子

那個善良的人曾讓你淚流滿面

他牽出一匹瘦弱的馬

唯一的馬，交給了你

我們都將借由一副馬背走完有生之年

我們都將無力歸還。

班車走過格爾木

是有一些風的

從日落，睜開眼還在吹

戈壁仍是戈壁

荒漠中一面湖水靜靜蒼涼

摘棉花的女人下車了

采石油的男人下車了

沒有群馬，沒有駱駝，沒有放羊人

拂曉前，半個月亮掛在西邊

班車走過了格爾木

所有的白云連接大地萬里空明

所有的墳墓都是空的

我的姓氏

微小如黃沙一粒

路過商南

我從很遠的地方來

背囊空空，掛滿灰塵和露水

我在秦嶺山脈中睡著了

像古人在歲月千年中掩埋了姓氏

像我的名字，無人問津

車輛繞過了一道道山

繞過了細小的商南

繞過了那些長在山崖上的麥子

他們依然袒露著肋骨

頭迎明月，起風

唱著秦腔就像條漢子

這片土地所剩不多了

請原諒我們，別時沉默不語

請再一次原諒云霧中那條干枯的河

這白嘩嘩的云令人動容

錯不過白嘩嘩的水繞來繞去

紅 糖

有時

我坐在一朵白云下面

也會輕輕敲打自己的胸膛

無非是想聽到一種喜訊

一位行者在等待春天的曠野里，鉆木取火

每一朵白云都很平淡

遇見你時

所有的云，都散落在四方

未來的水和食物，日漸稀少了

神明保佑，未來的鹽和糖

在活著的人手里殘留了下來

有生之年

他們都在做同一件事

懷抱著幸福在大地上尋找一個安穩的睡姿

所以大地裂開了

四分五裂，密密麻麻

所以鹽分默默地回到了大海

紅色的糖，披星戴月回到祖輩的甘蔗林

一口石鍋

滿身傷痕地走到了現在

躲避戰火時

便在清貧的日子里撒些紅糖

我說有些苦，我又說好甜

我說許久未曾有人親吻過我干裂的唇

我說，謝謝你